因回來報喜的小廝一路喜笑顏開,旁人遇到問他時,早就忍不住開口,因而消息未至林家,外面的人反倒先知道了,葉停亦然。
待消息遞到林家,得知林睿中了頭名,黛玉驚喜交集,原欲告知林如海,偏生林如海出門辦公不在,兩日后方回,只得自己心中歡喜,吩咐管家媳婦道:“哥哥大喜,上上下下每人賞一個月的月錢,只不許出去張揚,倒叫人笑話。”
管家媳婦聽了,笑盈盈地出去傳話,下人們得了賞錢,皆是喜氣洋洋。
大管家卻是又喜又嘆,想當初林如海十四歲進學,老太爺老太太在時,在京城里也是頭一份兒的,何等熱鬧。現今林睿亦早早有了功名,誰不說老爺太太教子有方?接下來就該忙活大爺的親事了。最好還是由老爺太太做主,挑個和太太一樣的奶奶,可不能挑那些調三窩四目光短淺不懂事的,他們家現今是文臣,在文臣家里挑選才是相得益彰。
大管家瞇著眼兒笑,如此一來,他們家又能長長久久地富貴。
這回書院里有十二個學生去應試,中了九名秀才,包括林睿和俞恒兩個,和那些白發蒼蒼的老童生相比,何等風光,書院本就在江南頗有聲名,此時更是聲名大噪,書院中的先生走出門來,哪家哪戶不是恭恭敬敬,不敢稍有怠慢。
黛玉隨著林如海知道的極多,前兒還跟著林如海去看應試的童生,年齡參差不齊,似俞恒這般年紀的學子總共只有兩三個,都是世家子弟,因啟蒙得早,請的又是有名的先生,筆墨紙硯書籍一應俱全,所以學得比寒門子弟早,文章做得也齊全,而其他的學子上到五六十歲,最年輕的也有十八、九歲,聽林如海細說后,方明白科舉之難。如今林睿以不足十四歲之齡高中第一名,黛玉自覺面上十分光彩,俞恒也只中了第九名而已。
即使經過林如海百般教導,黛玉仍舊難掩其性,自恃奇才,總想著壓倒眾人,林如海見她本性如此,更顯可愛,便不如何約束了,因此黛玉喜林睿第一,嘆俞恒第九。
俞恒和林睿并非一榜高中,林睿原籍姑蘇,故在姑蘇應試,不必遠行,和賈敏去姑蘇一般,年前俞老太太則帶著俞恒回揚州來了,也來林家見過黛玉,因此俞恒是在揚州應試。他們家沒有當家作主的男人,都是林如海替俞恒打點應試前后所需之事。
俞老太太上了年紀,許多事有心無力,何況家中只有俞恒一個男丁,沒有人替他籌謀,雖然江南一帶許多人奉承太子之勢,毛遂自薦地前來幫忙,但是都被俞老太太婉拒了,只請林如海一人,林如海和賈敏的品行都深得俞老太太欽佩,別人她信不過,也不愿欠了他們的人情,反倒是林家,已經欠下許多人情了,也不在意這一點子了。
俞恒高中的消息傳來,俞老太太喜極而泣,雖然即使俞恒不從科舉出身,等到太子登基,太子妃封后,他不缺榮華富貴,但是終究比不得科舉出身來得名正順,將來他功成名就了,也沒人敢說他是因裙帶而上位。因此,俞老太太立時便命俞恒帶上自己早就預備好的禮物,前往林家拜謝,林如海不在家,少不得由黛玉見了。
俞恒年少,黛玉更是年幼,不過六歲,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避諱,因此將俞恒請進客廳。俞恒黛玉皆有多時未見,此時相會,均覺對方已和從前不同了。
俞恒細看黛玉形容,雖極清秀,卻稍顯怯弱,不勝春衫,不禁大皺眉頭,道:“大夫先前說過好生調理即可,妹妹素日沒有好生調理不成?怎么還是這般不足?”俞恒和林睿一同上學幾年,來回都去林家,常見黛玉,自然知道有關黛玉一切。
聽黛玉見客,林智早就自告奮勇的陪伴過來,跟在黛玉身邊,說要保護姐姐不受欺負,前日楊茹來找黛玉頑,惹得黛玉十分不悅,林智決定以后姐姐不好說的話,他一定要說出來,免得姐姐生氣,因此聽了俞恒的話,瞪了他一眼,嚷道:“姐姐有我們家人心疼呢!”下之意十分明白,黛玉有父母兄弟照料,不必外人擔心。
俞恒聞看了林智一眼,莞爾一笑,卻不答話。
俞恒獨自一人長大,有了林睿作伴讀書方才好些,在書院也結交了不少朋友,但是心里依舊羨慕林家兄弟姐妹情深,林睿在姑蘇時,時不時地收到黛玉做的書信文章,說起林智的笑話來,竟是核桃車子似的,滿紙都是,因此他不跟林智一般見識。
林智登時氣悶非常,很小心眼地記住了俞恒,非他所喜。
黛玉見林智難得無話可說,不覺掩口笑道:“何曾沒有調理?俞哥哥不必擔憂,父母看著,大夫都說比先前有起色了呢!我這身子也是生在富貴之家才能養好,虧得沒托生到寒門。還沒恭喜俞哥哥呢,喜中第九名,現今外面說起俞哥哥來,都說俞哥哥天生俊才。”
俞恒很有自知之明,搖頭道:“什么天生俊才?那些都是恭維話,只要哪家子弟考中,在他們嘴里都是天生俊才,我從來不信這些,只有將來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那才是真正的俊才,我差遠了。就文章而,我不如林大哥,就詩詞而,我在妹妹這般年紀,還做不出那樣精巧的詩詞呢!妹妹快別在這里臊我了。”
聽了這話,黛玉歪頭一笑,嘴邊兩點梨渦乍現,道:“俞哥哥怎么見到了我做的詩詞?難登大雅之堂,讓哥哥見笑了。”
林智插口道:“姐姐的詩詞自然是好的,算俞哥哥有眼光!”
俞恒一笑,望著林智道:“不知我是否有幸,見見丑兒小兄弟做的功課?聽說小兄弟現今跟著林妹妹讀書,想來已頗為其中三昧。”
聽他叫自己的小名兒,林智不悅地道:“兄弟就是兄弟,做什么叫丑兒小?”
黛玉不忍看林智被俞恒欺負,誰不知道除了自己,誰叫林智小名兒他都翻臉,這俞恒真真是拿捏住林智的要害了,難怪林睿常常稱贊俞恒,遂岔開道:“俞哥哥,今年你們應試,可否把題目寫出來,讓我也做一篇文章?”
俞恒見她維護林智,不再糾纏于此,聽她要看自己應試的題目,不禁一怔,道:“妹妹平常難道也做這些文章不成?”
黛玉笑道:“我學的也是四書五經呢,想見識見識考試的題目。”
俞恒贊嘆不已,答應下來,移步到黛玉的書房,提筆寫下自己應試的題目,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幾道先前先生布置的題目。
黛玉見了,果然歡喜,略一沉吟,坐到案邊破起題來。
文章尚未完成,俞恒見天色已晚了,只得遺憾地告辭,說等黛玉做完了,定要比林睿先看。黛玉得他寫題,答應不提。林智卻是恨不得俞恒趕緊離開,這個俞家的哥哥太壞了,憑著幾道題目輕而易舉地就得到姐姐如此注目。
俞恒得到允諾,看了林智一眼,含笑辭別。
黛玉至二更時分方做完文章,次日俞恒過來,拿給他看,正說話間,林如海回來了,俞恒忙向林如海道喜,接著拜謝,黛玉說明林睿高中的消息,林如海笑道:“睿兒高中,在我意料之中,倒也不以為喜。”
話雖如此說將出來,林如海眉梢眼角仍是難掩喜悅。
和林、俞兩家得到的喜事不同,賈家上下卻是愁眉苦臉,原因乃是賈珠近來苦讀,忽然染了重疾,正臥床修養,秋闈亦不曾去,而賈璉參加春闈,又落榜了。這兩件事湊在一起,見賈母不自在,旁人自然不好說笑,行事難免小心了些。
賈璉雖然落榜,但是不比賈家上下苦著臉,大房卻是樂不可支,全然沒有因賈璉落榜而產生的頹喪,而是大擺筵席,陳嬌嬌進門二年,終于平安誕下了一子。
也巧,這孩子竟生在二月十二的花朝節,和黛玉同一個生日,賈璉急急忙忙地就打發人往江南報喜。于他而,賈敏如母,他長到如今二十來歲,愈加明白賈敏到底幫襯了自己多少,若是當年自己無人教導,或者父親娶妻邢夫人,自己娶妻王熙鳳,哪里有今日。
賈璉心里感激賈敏,這些年,每年賈家往林家回禮時,額外必定有賈璉孝敬賈敏的東西,也有給林睿林慧林智等人的玩意兒。
陳嬌嬌生子,真正喜悅的也只賈赦一房。
陳嬌嬌進門后,本性知書達理,素日行事溫柔和平,上孝順公婆,下教導叔姑,又和賈璉耳鬢廝磨,情投意合,賈璉讀書時,她在一旁研墨,偶爾還能插口其中,與之同論,相比榮國府諸般熱鬧景象,他們過得清凈自在非常,去了賈母院中,賈母又喜她穩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進門一年未見消息,可把陳太太急壞了,倒是賈赦和竇夫人并未十分催促。
賈赦娶妻多年方得了兒子,賈政娶妻也不是頭一年就得的,賈敏出閣七八年才得,因此賈赦雖然也盼著早早抱孫子,但并未和外人那般,對兒媳心懷不滿。陳嬌嬌孝順得很,一心一意地和賈璉過日子,賈赦滿意得不得了,哪里會說陳嬌嬌的不是。
經此一事,陳太太在女兒又一次非禮非節回娘家時,私下同她道:“別看你公公名聲不好,人也昏聵無能,對這些事倒是體諒。”
陳太太和丈夫兩人對女兒夫家唯一不滿的就是賈赦,但是女兒出閣后,不似別人家的媳婦,不得公婆丈夫的允許,常常一年半載不得回娘家,而賈赦和竇夫人三不五時常叫陳嬌嬌回娘家探望父母,因此常能見到女兒的陳太太歡喜非常。
賈赦頗有心機,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幫不到兒子,李恂去歲致仕,在家養老,李赫仍舊外放未回,林如海又在江南,說來算去,遍看自家親戚,一時竟沒有一個能在京城中幫襯賈璉的,以后還得靠陳家在官場上的人脈,何況陳嬌嬌不是那等吃里扒外的人,他何必做惡人,橫豎他們夫妻好,總有一日能抱上孫子。如今陳嬌嬌生了個兒子,喜得賈赦不知如何是好,忙忙地翻看書籍,又請欽天監的友人幫忙,定名為賈芾。
賈芾滿月后,賈赦有孫萬事足,姬妾古玩不顧了,也不出門作耍了,天天圍著孫子轉悠,許多寶貝都收拾出來,打發人送到陳嬌嬌處,說明給長孫的。只是賈璉和陳嬌嬌住在梨香院,賈赦是公公,不好經常過去,不得不眼巴巴兒地瞅著梨香院的方向,每每賈璉從外面回來,勢必要讓他把賈芾抱過來讓自己瞧瞧,或者讓竇夫人去。
陳嬌嬌同賈璉商議道:“不如把芾兒養在老爺太太房中?橫豎我每天都要去請安立規矩,雖說太太體貼,常常不叫我如此辛苦,但是我們卻不能得寸進尺,兼之每天都要去府里伺候老太太,也常不在家,讓老爺看著芾兒倒好。”
賈璉嚇了一跳,忍不住斜眼看了看她,道:“你就不怕老爺教導咱們芾兒也是那么個性子?我原同你說過,虧得我不是老爺教導的,不然我現今也只是個浪蕩子罷了。咱們好容易生了芾兒,愛得眼珠子似的,我還想讓他子承父業,明兒也讀書上進,先考個舉人讓我歡喜,再考個進士去做官,叫咱們家再興盛百年呢。”
陳嬌嬌失笑道:“芾兒才多大,爺想得太早了些。你且聽聽我的道理再做決定,可好?”
賈璉不是驕縱跋扈之人,時常做事,許多都是和陳嬌嬌商量著辦,因此聽了陳嬌嬌這話,道:“奶奶且說,我聽聽,若是有理,我就聽你的,若是無理,你就聽我的。”
此事陳嬌嬌已經深思熟慮多時,她母親來探望時,亦曾與母親說過,故對賈璉道:“先說咱們住的梨香院,雖說是獨門別院,可到底離正院只隔著一條夾道,時常下人往二太太房里回事,人來人往的,都從咱們門前過,人多眼雜,手腳未必干凈,咱們管得再謹慎,也未必滴水不漏,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對芾兒動了邪心歪意,可怎么好?”
賈璉聽了這番話,愕然道:“不至于此罷?咱們兩房雖常有嫌隙不和,可到底都是賈家的人,難道還想著對咱們芾兒動手不成?”
陳嬌嬌正色道:“咱們家亂得很,爺不清楚?那一房怎么盯著一家之主的位子,爺也不明白?不管什么事,防患于未然是最要緊的。咱們眼前只有芾兒一個兒子,命根子一樣,等到真出了事,咱們后悔都來不及了。爺想想,自從我懷孕到芾兒落草,戳了多少人的眼珠子心肝兒?不知道多少人盼著咱們一房無兒無女呢!若是咱們沒了子嗣,爺說誰得好處?”
賈璉面色一沉,冷聲道:“這還能不知道?恨不得一家子所有的東西都是寶玉的。我說呢,奶奶進門頭一年沒有消息,怎么那邊一點兒都不急,反倒是有了喜生了子,正院那邊說丫頭毛手毛腳地打碎了許多東西。”
陳嬌嬌點頭嘆道:“咱們若是沒有子嗣,可不就是都歸他們了。”
賈璉聽了,頓時沉默下來,不必陳嬌嬌細說,他也知道賈母一心盼著都是寶玉的。若是林如海聽到他們的話,勢必嘆息,上輩子賈家破敗,但是賈璉僥幸留得性命,可惜他一生無子,出來后,已經是垂垂老矣,只得過繼了寶玉之孫為嗣孫,方得以有后人敬奉香火。
陳嬌嬌又道:“在梨香院我都覺得不清凈呢,何況芾兒。若是芾兒放在東院里,太太精明果斷,東院里里外外都是太太的人,打理得水泄不通,那邊的人等閑不會到太太那里去走動,也夾帶不了什么陰私,豈不是干凈許多?太太指望咱們養老送終,芾兒是太太嫡親的孫子,太太還能不捧在手心里?再者,太太從前吃過苦,身子骨不大好,才過三十歲就常常有些病痛,每日在老太太跟前立規矩,只是忍著,我也心疼,不如讓太太借口照料孫子,在家常歇歇,我年輕,又身強體壯的,替太太在老太太跟前盡孝就是。”
竇夫人病時,皆是賈璉親自去請太醫,聽陳嬌嬌這么說,心里不自禁地想起竇夫人這些年的操勞,覺得十分有理,遂沉吟不語。
陳嬌嬌又再接再厲地道:“老爺的脾性兒咱們都深知,這些年老爺說不惹事,在外頭還有許多人借著老爺的名頭胡鬧呢,爺比我知道得清楚。爺瞧一瞧,自從有了芾兒,老爺可曾出過門?再沒惹過事兒。讓老爺在家里看著芾兒,未必不是拘著老爺,老爺不出去惹事,咱們家竟是清凈得很,不然,都是咱們家的罪過。”
提起賈赦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賈赦本來沒想過,耐不住外面的人十分奉承他,凡是賈赦看中的女子和古玩書畫,自有人料理了一切阻礙,然后送到賈赦跟前。賈璉行走在外,深以為恥,管又不管不得,往往都要替賈赦處理后續,實在是為難得很。
陳嬌嬌說完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至于爺擔心老爺教不好芾兒,就更不必擔心了。芾兒年紀還小,啟蒙得等三歲,家常有太太陶冶教育,必然不會長歪了,何況老爺也不是不盼著子孫長進的糊涂人。再者,咱們送了芾兒過去,并不是不見芾兒,不教導芾兒了,咱們一家四個人,除了老爺不大愛讀書外,剩下三個都是知道厲害的,還怕教不好芾兒?”
說到這里,陳嬌嬌放下茶碗,笑吟吟地等著賈璉決定。
賈璉躊躇道:“雖有這三等好處,你說的極有道理,可是我卻不愿意芾兒離開我們的眼前呢,夜里聽不到芾兒的哭聲,我反倒睡不好。”
賈璉成婚本就比別人晚,在他這個年紀,許多人都有好幾個孩子了,因此得了賈芾后,恨不得放在跟前時時刻刻看著,每晚的哭鬧之聲,于他而,也是天籟之音。
陳嬌嬌嘆道:“爺現今還要讀書,再有芾兒哭鬧,哪里靜得下心?我也不舍芾兒,可是白日里你要上學,我要去那邊服侍老太太,誰留在梨香院里看著芾兒?奶娘丫頭雖然都是你我心腹,可是到底也不能讓我放心。放在太太房里,一則咱們每日晨昏定省必定過去,二則太太得了清閑養身子,又有老爺疼芾兒什么似的,誰敢起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