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收了禮,接到了大氅,心中微生暖意。
她如今已經能確定自己厭惡賈家的由來,雖然仍舊想不起夢中所見,但每當眼前飄過一些瑣碎畫面,,慢慢地就拼湊出真相,想來黛玉曾經寄居在榮國府,未曾得到妥善照顧,除了賈母外,旁人定然都欺負過黛玉,因此她打算遠著榮國府,只敘母女之情。
年事忙過,已出正月。
賈敏見娘家行事還算頗有章法,暗暗放下心來,徑自料理林睿的聘禮。
她來到京城不久,十月下旬就請官媒婆去曾家,兩家商議,定下次年二月二十六的日子下聘,林睿今年十八歲,明年十九,不管恩科如何,都已是成親時候,再不能耽擱了。
曾凈比林睿小三歲,明年十六歲,曾明夫婦再如何不舍,也不能久留她在閨閣中。
因曾家并非大富,曾明又不曾做官,這些年游山玩水下來,花銷不小,文德郡主便打發媒人來說只能給曾凈陪嫁三四萬的嫁妝,已是竭盡所能了,她知道林家百年基業,又是長子娶親,下聘的禮單他們已經見了,極為豐厚,但是世人講究門當戶對的同時,也講究聘禮和嫁妝相對,他們不愿讓外人說自己家賣女兒與人,故而方有此意,請林家略減聘金數目。
為了兒女,文德郡主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好在她本是郡主之尊,四五萬的嫁妝雖不及林家嫁女所備,但在京城中亦是一二等的,并不會讓女兒失了顏面。
賈敏靜靜聽完官媒婆代替文德郡主說的話,她如何不知曾明夫婦的苦心,不必官媒再來回奔波,當即就應了下來,不過她敬重曾家,心疼長子,聘禮還是原先預備的那些聘禮,只有聘金卻從十萬兩減到了五萬兩銀子,這樣兩家也就差不多了。
賈敏豁達,自己嫁女尚且不舍,曾家亦是如此,他們撫養女兒十幾年,即將進自己家門為林家延續香火,因此聘禮預備極多,謝曾明夫婦育得好女,以示敬意。這些聘禮聘金曾明夫婦完全都可以留下來,世人多是這般行事,聘禮聘金原本就是留給女家父母的,但是賈敏料想以他們夫婦的性子,必然都會放進曾凈嫁妝里重新帶回來。
曾明和文德郡主從官媒婆處拿到賈敏重新擬定的禮單,除卻聘禮外,五萬兩聘金,他們夫婦暗暗點頭,如此一來,縱使自家給曾凈預備的嫁妝還差些,但也無妨了。
曾凈聽說后,對賈敏的善解人意又增添了三分感激。
賈敏在打理聘禮的時候,也在清點黛玉的嫁妝,將來在京城定親、出閣,因此嫁妝都帶來了。清點到最后,賈敏不禁嘆了一口氣,自家給黛玉預備這么多的嫁妝,除了祖業外,占了家中的三成多,到時候俞家不得傾全家所有來下聘?
林睿從外面回來,見賈敏愁眉苦臉,忙問其故。
聽賈敏說明后,林睿不禁莞爾道:“往日俞老夫人和咱們家這樣親密,還能不知道妹妹的嫁妝有多少?眼下家里只有恒兒一個,就算傾闔家所有,得了妹妹的嫁妝,他們也不會損失絲毫。何況那些聘金聘禮咱們家又不留下來,他們送來多少,到時候咱們還是給妹妹陪嫁過去,母親何必如此憂愁?雖有一干人等講究聘禮和嫁妝不相上下,可十之八、九的人都不如何在意,普天之下,嫁妝比聘禮豐厚的多著呢,不過是曾家講究名聲,他們家門第本就不如咱們,再在這上頭不講究,難免讓人笑話,才請咱們刪減聘禮罷了。”
說完,林睿又續道:“母親別因俞家只有俞老夫人和俞恒祖孫兩個,就小覷了他們家,他們家之所以能出一位皇后,靠的乃是自家爭氣,幾代下來,積攢的家業比咱們家還多,當年分家時,恒兒足足得了一半,只拿二三成出來,就和咱們給妹妹置辦的嫁妝的相當了?!?
兩家說定親事后,俞家的事情俞恒并未瞞過林睿,也曾說過俞老太太已經在打點聘禮的數目了,據林睿從俞恒口中所知,不下于他們家給黛玉預備的嫁妝。
因此,得知賈敏的擔憂時,林睿暗暗好笑,忙說明厲害。
賈敏嗔道:“你知道什么?如此一來,難免惹人眼,說咱們家的女兒也太尊貴了些,竟要夫家拿所有的家業來下聘。若真有人這么說,將來我那些孫女兒如何出閣?”
林睿臉上不禁一紅,道:“母親說到哪里去了?什么孫女兒?兒子還沒成親呢,母親想得太長遠了些。何況,我先前早就說了,世間嫁妝比聘禮豐厚的極多,不獨咱們家,誰會在意?只會說咱們家看重妹妹。咱們又不偷不搶,惹眼怕什么?誰家女兒出嫁不是十里紅妝?嫁妝原是女孩兒們在夫家的根本,自然是越多越好,別人越羨慕,咱們越有體面。且瞧瞧顧家前兒向蘇家下聘的場面就知道了,有蘇家妹妹珠玉在前,妹妹算不得太過扎眼。”
賈敏聽了他的話,垂頭一想,頗有幾分道理,當初給黛玉預備嫁妝時,若不是今日曾家請求刪減聘禮,她如何能想到俞家下聘的事情來?因此便笑道:“我倒忘了妙兒,妙兒的嫁妝比你妹妹的多一兩倍不止呢!”
蘇黎夫婦二人年過半百,只有妙玉一個女兒,常說自己百年之后,妙玉若在室,只得一半家業,若是出閣,半點不得,因此索性將七八成的家業清點一番,都給妙玉做嫁妝了,足足有二三百萬之巨,但因他們家古玩珍藏和字畫孤本居多,到時候又有壓箱銀子,倒不大顯,亦不會引人注目,只是商鋪田莊數目極多,難免要招惹人羨慕嫉妒了。
不過蘇黎向來我行我素,現今他是長慶帝跟前的心腹重臣,別人即使羨慕,又能如何?蘇家也是百年世家,傳到蘇黎,又是承繼兩房宗祧,他愿意給妙玉準備這么多嫁妝,誰也挑不出不是來,畢竟蘇黎還沒死,自己的家業自己做主。
顧家聽說后,顧越和顧太太夫婦兩個真真是急得頭發都白了,就是把他們家所有的東西都拿來做聘禮,也無法和蘇家相當。最后,顧越親自做主,除了祭田祖宅外,余者家業一分為二,拿了屬于顧適的那一半做聘禮,饒是如此,也遠不如蘇家給妙玉準備的嫁妝。他們自家事外人不知,何況顧迅和沈氏夫婦二人成婚多年,都是善解人意的人,分產不分家,又不對外宣揚,便沒反對,因此下聘時當真是轟動京城。
他們下聘時,正是十月下旬,彼時賈敏和林睿已經進京,都是親眼見到的。
因顧適的年紀不輕了,因此妙玉和顧適成婚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六,出閣的前一日曬嫁妝,賈敏過去給她添妝,滿院滿屋滿廳皆是滿滿當當的嫁妝,幾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雖然賈敏覺得黛玉的嫁妝足夠令人驚駭了,但是見到妙玉的嫁妝,覺得仍舊頗有不如。
除了羊酒糖餅等,顧家送的聘禮聘金都放在嫁妝中了,隨著妙玉陪嫁到顧家,再加上蘇黎夫婦給妙玉預備的嫁妝,幾百抬都不止,那邊頭一抬進了顧家大門,這邊的嫁妝還沒運出去一半,用十里紅妝來形容再貼切不過的了。鋪設在顧家,擠得顧家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若說先前顧家族中還有人反對當時下聘的數目,見到妙玉的嫁妝,也只有服氣二字。
時下講究嫁妝越多越好,女兒嫁妝豐厚,過去不會受氣,能挺直腰桿子在夫家過日子,不花夫家一分一毫,不受夫家怠慢,因此并不限制嫁妝的抬數,即使妙玉的嫁妝遠較當年俞皇后出閣時為多,仍舊不算違制,乃因一件家具就是一抬,一箱衣服亦算一抬,妙玉的嫁妝包羅萬象,單是起頭的瓦片土坯就是幾十抬,能不叫人羨慕?
蘇家給妙玉的最后一抬嫁妝是蘇黎給自己夫婦預備棺材時挑的好板和壽衣,棺材板比薛家當年孝敬長慶帝仍舊存放在店中的檣木亦不遑多讓,千金難買。對此,顧家更是對妙玉滿意到了十二分。念嫁妝的人嗓子都啞了,連換了三個人,仍未念完。
蘇太太絲毫不在意顧家又怎么請人念嫁妝,又怎么鋪設嫁妝與人看,橫豎眼前嫁妝尚未送完,親友亦在添妝,她看了看賈敏給妙玉的添妝,綢緞頭面字畫古玩一應俱全,極為厚重,遂笑對賈敏道:“你也太破費了?!?
賈敏不以為意,笑道:“妙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和我女兒沒什么不同,她出門子,我怎能吝嗇?給一點子東西算什么?再說了,明兒我嫁女兒,難道你就不給了?我這是特特來討你們的歡喜,好等我女兒出閣時,你也大方些。”
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蘇太太道:“你放心,你女兒也是我的女兒,往年通信時,她們姊妹兩個的書信比咱們都多些,她出門子時,我也給她預備一份嫁妝?!?
賈敏聽了這話,忙道:“哪能如此?”
蘇太太笑道:“我是黛玉的干媽,當年你給孝敬王妃預備了嫁妝,到我,我怎么就不能給我的干女兒預備嫁妝了?橫豎妙兒已經出閣,家里剩下的這些留著,將來都得進國庫,倒不如給了女兒做嫁妝,讓她添些底氣,日后姐妹兩個相互扶持,比什么都強?!彼麄兗抑皇6杉覙I,但也有數十萬之巨,等自己和蘇黎不在了,又沒有族人,都得上繳朝廷。
賈敏自然知曉沒有兒子承繼香火的苦痛,不由得深為嘆息,虧得蘇黎秉性豁達風流,本心堅定,不然蘇太太哪有今日的清凈日子可過。
因賈敏說起自己的女兒,又聽蘇太太說自己的干女兒,旁人好奇非常,難免問起黛玉來,想起蘇黎和林如海的官職,心里暗自盤算求娶黛玉后所得的好處,道:“林太太進京也有幾個月了,怎么不帶女公子出來走動?叫咱們見見才好。”
有人開口先問,再問的人就多了。
賈敏哪能看不出他們的打算,將那日在榮國府回答眾人的話重復出來,笑道:“我們老爺調任的旨意初二就由禮部尚書帶人送去江南,等我們老爺和新任的鹽課御史交接完公務,便帶她進京,頂多再過兩三個月,你們就能見到我女兒了?!?
如賈敏所,二月初二長乾帝下旨調任林如海進京,派遣了自己的心腹重臣去揚州做鹽運使,他看中的便是那位官員和林如海一樣的品格,家資饒富,不致為金錢所縛。不過長慶帝知道世間只有一位林如海,所以沒打算讓那位官員連任。
蘇太太亦知緣由,笑問道:“算來,玉兒虛歲十二了罷?”
賈敏點了點頭,再過幾日就是黛玉的生日了,過完生日,可不就是虛歲十二了,正是該議親的時候。黛玉周歲時因得太上皇賞賜,后來又得太上皇召見過,長慶帝登基時又是花朝節,誰不清楚黛玉的生日就是二月十二。
立時便有人問道:“可定了人家不曾?”林如海高升在即,本就虛銜一品,回京后少不得就是如此,一二品大員的嫡長女,誰不惦記著?
賈敏笑道:“正在說呢,等我們老爺進京,大約也有眉目了?!?
黛玉已經到了年紀,為防旁人和賈母那般開口提親,賈敏索性趁著今日人多,故意透露出來,眾人聽了,便知他們家看好了人家,頓時十分失望。
蘇太太卻是知道林家已經定了俞恒,亦覺得不錯,暗暗打算該給黛玉預備什么做嫁妝,不等給妙玉的嫁妝的運完,眾人便移步到妙玉房中,妙玉穿著大紅衫裙,儀容清麗,儀態萬方,雖掩不住眉宇間的傲氣,卻天然一段芙蓉秀色,讓人自然心折。
賈敏拉著妙玉說話,妙玉不禁羞澀起來,慢慢地回答。
妙玉本是她在空門的法名,但是她性格與人不同,自覺妙玉比蘇妙、青玉二字更好,又不愿忘記自己曾跟著靈臺師父的幾年時光,故仍喚妙玉,和黛玉相對。
次日乃是正日,蘇家外接官客,內接堂客,熱鬧不已。
賈敏早早就過來,林睿則去了顧家,顧適迎親時,他是催妝郎,林智亦在顧家,獨賈敏來了蘇家。今日來客比昨日多,昨日添妝時來的都是親友,今日出閣的正日,不獨親友,許多同僚也都來了,誰都知道蘇黎和長慶帝在書畫上十分契合,不獨君臣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史鼐夫人也來了,見到賈敏,自是無限歡喜,鳳姐早慕賈敏的本事,忙請史鼐夫人引見她拜會。史鼐夫人心想鳳姐頗解世事,不似賈家那般行事無理,自然樂意。
賈敏聽過鳳姐為人,想起林如海雖然不喜牛繼宗,對牛耀祖倒頗多贊譽,見了鳳姐,自然也沒有冷漠相對,又有葉停的夫人小王氏也到了,相見時,更有許多的話說,其中有鳳姐插科打諢,廳中人等都笑得合不攏嘴。
小王氏對賈敏道:“聽說今兒霍郡主也要來。”
霍燦的名聲并不好,但是時隔將近二十年,許多人對往事已經淡忘了,如今楊家勢力雖不如以往,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京城中還是首屈一指。不過霍燦當年行事不妥,至今沒有郡主的封號,人稱郡主,只因為她是南安王府嫡親的長女罷了。
賈敏聽了這個消息,頓時一怔,皺眉道:“她來做什么?”賈敏一生順遂,早把當年的事情忘記了,偏生霍燦卻不放過,知道自己來蘇家,竟也來了。
小王氏臉上閃過一絲嘲諷,說道:“聽說你來,她就來了。舊年楊大人進京,霍郡主因產育,故今年方進京,是以你進京幾個月了都沒見到她?!币蛉~停的緣故,小王氏對南安王府的事情所知甚多。楊昊既進京,作為嫡三子媳婦的霍燦自然也要進京,不過是耽擱了。
一語未了,便聽人說霍郡主到了。
霍燦并非獨自前來,楊茹雖在揚州被幾家閨秀所排斥,但是回到京城后,卻是如魚得水,霍燦多年不在京城,許多人事不知,楊太太因先前和林家說親不得,暗記在心,兼之楊茹雖不知往事,卻拗不過霍燦,母女二人只得陪霍燦一起過來。年輕人還罷了,在場的年長者但凡知道當年那一段往事的,聽到這聲通報,不約而同地看向賈敏。
蘇太太眉頭一皺,她和賈敏交好,不喜霍燦為人,但今日是妙玉大喜的日子,客至,又不好拒之門外,只得前去迎了進來。
見到霍燦本人后,賈敏暗暗吃了一驚,這是當年張狂驕縱的霍燦?哪有昔年的半分美貌?雖然她比自己年輕許多歲,但是此時看起來卻比自己蒼老了許多。而且賈敏并沒有錯過霍燦眼中閃過的一抹怨毒之色,看來過了這么多年,她還是沒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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