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若無其事地道:“有幾支筆幾樣顏料足矣,何必非得樣樣齊全?我又不是正經學畫的,畫的畫兒也都是廢紙,燒的多著呢?!?
黛玉道:“妹妹畫得這樣好,怎能燒了?明兒送我幾幅?!?
惜春笑道:“姐姐喜歡,我多多畫些送姐姐,不過我并未見過外面的風景,都是按著園子里的景色畫的,若是不好,姐姐可別嫌棄?!?
黛玉道:“妹妹愿意給我,是我的福氣,哪能嫌棄?”
棋局未完,姊妹往園子內逛了一回,因天熱,不消片刻,便即嬌喘微微,香汗淋漓,黛玉忙請她們去亭中歇腳,打發人送上茶果,望著外面的水,心里更加清亮。
她們在園內頑耍,竇夫人卻是有事相求,正跟賈敏開口。
賈敏聽完,詫異道:“嫂子托我給惜春說一門親事?這是為何?”聽說寧國府的腌臜事情后,賈敏再沒上過寧國府半步,正月里寧國府請吃年酒,賈敏便托病未至,連帶林睿和林智都只去坐一會然后回來。不過對于惜春的為人,賈敏卻是明白,冷心冷面,最不屑寧國府,也是個古怪性兒,虧得迎春性子好,倒漸漸教導出來了,因此賈敏并不厭惡她。
竇夫人嘆道:“說來,惜春是個可憐的孩子,父親若無,兄嫂亦不在意她,孤零零地帶著入畫住在府里,一應衣食起居都和探丫頭一樣,在府里竟是誰都不在意的。我們迎春自有我們東院里照料,不缺東西,她就可憐了些,堂堂寧國府嫡出的大姑娘,落得如此。迎春常帶她到東院住,日子長了,我心里也疼她,因此想著她嫁個好人家。姑太太別怨我多事,幫她一把,感激與否我也不在乎,只當是給子孫積德了。”
竇夫人又把賈璉打算外放并和賈赦商量等事說了,笑道:“雖不知老爺如何決定,但是我想老爺舍不得芾哥兒,十之j□j會跟著一起出京,我縱然在京城里耽擱些,卻只能料理完迎春的終身。等我出了京,惜春的事兒我就鞭長莫及了,思來想去,只能托姑太太費心。話說,就算我們不出京,少不得也得托姑太太替惜春籌謀一二?!?
對于賈赦一房意欲離京,賈敏心里明白,也頗贊同,她早從林如海那里聽說了,她常常擔心榮國府的前程,奈何事已至此,事情早已做下了,無法抹平,自己和王夫人有嫌隙,賈母偏心二房又不聽勸,賈敏無可奈何,只能不管。聽了竇夫人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賈敏有些動容,道:“嫂子善心,竟是惜春丫頭的福分?!?
竇夫人道:“只求人生在世,做事無愧于心。我不是大善人,對我好的人我才用心,遠著我的,我自然也遠著他們。說來,惜春只比玉兒小一歲,耽誤不得?!备]夫人樂得把惜春拉攏到自己這一房來,雖不圖惜春什么,但是眼看著她被榮國府里耽誤,倒有些于心不忍。
賈敏聽了,笑道:“嫂子放心,若有極恰當的人家,我就替她打算一回。不過,嫂子可有什么要求?若是依著我的想法,必然是給她挑個讀書人家,只是不如寧國府那般富貴?!?
竇夫人道:“讀書人家最好,寧國府那些人沒一個人在意惜春,有姑太太出面,還有不成的?不必十分大富大貴,要緊的是人品。不過惜春是嫡出,又是三等將軍的同胞妹子,比迎春還強些,也得門當戶對才好?!?
賈敏點頭道:“且看著罷,惜春年紀還小呢?!?
竇夫人深以為然,她原本打算自己在京城時,替惜春相看人家,但是賈璉即將外放出京,一家子人都不在,迎春再出嫁,惜春可謂是孤立無援,總得替她打算些。
一時黛玉帶著迎春和惜春回來,姑嫂兩個方掩住話題。
晚上,賈敏說給林如海聽時,林如海心中一動,想起黛玉榮國府里孤立無援時,只有惜春曾去探望過她兩回。他明白惜春其實是冷心無情的性子,探望黛玉未必是和黛玉好,只是因只探春惜春李紈和黛玉住在大觀園里,李紈是王夫人的長媳,探春是王夫人的庶女,本就偏向寶釵而輕慢黛玉,所以只有惜春一人和黛玉同病相憐,也是惜春看透了賈家的行事。
正如賈璉打發人送雪雁扶靈回鄉一樣,惜春和賈璉都是無意之舉,若說用心卻是稱不上。但是林如海卻念著他們的這一點善心,聽了賈敏的話,沉吟道:“惜春丫頭倒是個可憐的孩子,也算是積德了,你就用些心罷?!?
賈敏嘆道:“寧國府的名聲在外面爛透了的,可憐惜春丫頭了,幸而她自小長在榮國府,不曾回過寧國府,倒好些?!?
林如海僅是一笑,寧國府惡名昭彰,尤其是賈珍,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人物,天底下的惡事沒有他沒做過的,尤其不知羞恥,林如海為人風雅,連登門都懶怠去,哪肯和他們結交,只盼著這些人早些被處置才好。
林如海心無掛礙,賈敏帶著黛玉出門時,他送了林智去國子監讀書。國子監中除了權貴的子孫外,收下了天底下無數學子,多是有真才實學方能被選入國子監,國子監的祭酒、先生等都是滿腹經綸,林智在那里上學,既能結交同窗好友,又能好好讀書。
林智早就覺得在家中寂寞了,聽說后,自是愿意。
五月初三是萬壽節,林如海雖在假中,仍舊按著品級穿戴,進宮朝賀,賈敏亦按著品級大妝,進宮后先拜見皇后,見到賈母等人,只是微微一笑。
俞皇后召見諸王妃公主誥命等,看到賈母,忽然想起舊事,眸光頓時一冷,待她上前跪拜時,神色也便淡淡的,只對賈敏十分親熱。進宮的諸眷屬哪有不知道的,覺得理當如此,畢竟當初賈寶玉抹了林家和俞家兩家的顏面,虧得俞皇后好性兒,才沒和他們認真計較。如此一想,眾人愈加覺得俞林兩家厚道,有古人之風。
俞皇后從趙安嘴里知道她們的想法后,嗤之以鼻地道:“但凡是大肚能容的就是有古人之風,若是繼續追究,便是氣量狹小,果然都不曾替受了委屈的人想過。今日我本想問問史太君他孫子是否學好了禮儀規矩,一想今日是萬壽節,便作罷了?!?
趙安笑道:“世人自然都替自己著想,哪里想過別人?不過娘娘的態度人盡皆知,也算是給林妹妹和俞公爺出氣了。”
俞皇后猶覺不解氣,無他,俞恒是她嫡親且是唯一的兄弟,怎能不怒。
賈母何曾不知俞皇后今日舉動是因為那日寶玉的語,可是事情早已過去多時,寶玉挨了幾次打,受了許多委屈,還想怎樣?宮中賜宴時,許多人避而遠之,賈母只覺得一肚子苦水沒處倒,卻又不能流露出絲毫。
萬壽節何等熱鬧,宮宴何等精致,賈母皆不縈懷,從宮里出來,便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若是在宮里再等些時候,怕是撐不住了。
竇夫人心里明白,素知賈母要強,便不揭破。
萬壽節后不久,林如海上任,接手禮部,忙碌半個月,一一考察清楚,又請示過長慶帝,將剩下進士,連同舊年所點尚未得到職缺的進士都安排妥當,除了十幾個留在京城外,余者都選入外班,分布大江南北各個縣城。
其中,賈璉如愿得到了一個位于西北的七品縣令。
他們的行李早就打點好了,只需回賈母一聲,接了吏部文書便能啟程,賈母本不在意他們一房,鼓勵了賈璉幾句,便不再過問了。
賈赦思來想去,終究是舍不得賈芾,便跑到林如海跟前,求林如海給自己謀個和賈璉在一處的缺。林如海并未一口答應,他也不想任人唯親,便去請問長慶帝。
長慶帝聽林如海說明來龍去脈,想到賈赦素來一無是處,這么多年半點公務未曾沾手,聞得他竟是不舍孫子才跟了去,倒覺得好笑。榮國府離了賈赦一房,下剩的都沒有什么本事,長慶帝不愿那些腌臜事情禍及賈璉這樣的人才,若是賈赦一房不在京城,自己將來出手處置他們,太上皇也不好說什么,畢竟繼承爵位的是賈赦,而非賈政。于是,長慶帝便點在西北點了一個軍中的職位。這個職位是虛職,距離賈璉極近,并不管事,即便管,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影響不了當地的兵權。
賈家本就是行伍出身,賈代善還有不少舊部留下,長慶帝意欲盡數收入心腹之手,可巧鎮守西北的將領便是賈代善的舊部,長慶帝將賈赦放在那里,上峰卻是長慶帝的心腹,借著賈赦倒容易和那將領有所來往,于國有益無害。
賈赦得到消息后,忙謝主隆恩,歡天喜地地去收拾行李,打算和賈璉一起出京。乃因竇夫人帶著迎春留在京城一年半載,提醒賈赦道:“老爺還沒回老太太呢。”
賈赦一怔,隨即露出一絲懊惱。
賈芾聽說賈赦一起離開,歡喜地道:“祖父不會離開孫兒罷?”
賈赦笑著點頭,為了孫子,他不在乎跋山涉水。
賈芾立即伸手攥著賈赦的手指,道:“祖父去告訴老祖宗,孫兒陪著祖父一起去?!?
賈赦聽了,心里熨帖,去告訴賈母。
賈母本來想著賈璉一人外放,沒想到賈赦竟也要隨著去,驟然得知,登時滿心不悅,道:“你這么大的年紀了,頭發胡子花白,成日家在府里和小老婆喝酒,我也不來管你,你出京做什么?受得了一路顛簸風霜?到了那里,又能做什么?”
王夫人帶著元春寶釵探春等都在房中,聽到賈赦的意思,心里閃過一抹喜意。
賈赦一房不在榮國府,那便是自己真正的當家作主了??v使這么些年來一直都是王夫人管家,心里卻并不滿足,越發想好的都留給寶玉。
賈赦不在意地擺手道:“我也只是舍不得芾哥兒罷了,正經差事不會辦,所以只是個閑職,老太太不必擔心!我年紀雖然大了,實則也不過五十多,天天上等補品吃著,還能上馬呢。再說了,有璉兒兩口子一路照應,出不了事情。”
賈芾攥著賈赦的手,嫩生生地道:“老祖宗,我也舍不得祖父!”
賈母面沉如水,看了賈芾一眼,然后瞅著賈赦道:“你若是舍不得芾哥兒,留芾哥兒在家就是,何必你去?”
賈赦說道:“芾哥兒年紀還小,哪能叫他離開父母?我心里可不舍得芾哥兒受委屈。若是因為跟著我,日后和他父母疏遠,我的罪過就大了。老太太放心罷,我素日行事雖然不大妥當,可是吏部文書都下來了,不能違抗?!?
賈母聽了,沉默片刻,便沒再如何反對。
賈赦卻是看了賈母一眼,道:“等我和璉兒一道出京了,只剩母親在家,須得好生保重才是。”離開賈母房中,又囑咐了賈政一番。
賈政對賈赦的舉動感到十分詫異,聽了,忙滿口答應。
因賈母并未反對,賈赦心知肚明,她本就不在意自己去留,所以并未極力挽留,嘆息一聲,抱著孫子打發人去收拾東西了。既然打算出京,不知道多少年后才回來,那些要留給孫子的東西還是統統帶走的好。
竇夫人并未在意,給迎春攢的東西都已經留下了,另外大頭從公中出,不用讓賈赦再添東西給她做嫁妝,當然了,若是賈赦愿意,她也求之不得。
因賈璉夫婦等人都出京,他們打算將東西都帶走,所以梨香院便空置下來了,王夫人冷眼看著他們收拾,忽然想著梨香院離自己正房最近,便過來同賈母商議,等賈璉夫婦走后,讓薛姨媽遷入其中,好來往走動。
薛姨媽和寶釵正陪著賈母說笑,聽了這話,薛姨媽忙站起身,道:“這如何使得?我們住得本就清靜,梨香院是璉二爺和璉二奶奶的居所,我們豈能住進去?”
王夫人卻想讓薛姨媽離自己更近些,不以為然地說道:“他們走了,梨香院空著豈不可惜?不知道幾年后才回來呢。梨香院清凈自在,離我又近,是極好的所在。他們去了,你們住進去,也便宜,別人如何能挑出不是來呢?”
寶釵道:“姨媽好意,我和媽媽心里都明白,不過沒有璉二爺和璉二奶奶才走,我們就住進去的道理,說出去,讓人笑話。且等等再說罷,我們家那么許多東西,收拾起來費事?!?
賈母坐在上頭瞇著眼睛聽完,點頭贊道:“還是寶丫頭懂禮數?!?
王夫人面上一熱,不知說什么好。
寶釵見狀,忙岔開,又暗示薛姨媽,薛姨媽笑問起元春的嫁妝置辦得如何了,又問西寧王府什么時候請期云云,提到元春的終身大事,王夫人果然不在意先前的主意了。
這件事本是在賈母房里說的,并無外人在,但是東院里原有耳目在這里,當日便知道了,氣得賈赦破口大罵,他們雖然點了差事,但是還沒啟程呢,這就惦記著賈璉和陳嬌嬌住的梨香院了,假以時日,自己不在京城,豈不是東院也被霸占了。
不妨賈芾在跟前,聽了個一清二楚,雖然不大明白,卻知道有人要住他們家,不幾日,他隨著賈赦父子祭過宗祠,拜別賈母,忽見寶釵站在一旁,賈芾立即跑到跟前,仰臉道:“薛姑姑,你們時候回自己的家?”
因賈赦一房一去不知幾時歸,族中許多人在,聞聽此,不覺十分詫異。
寶釵亦不知賈芾這話從何說起,呆愣在當地。
賈母眼睛一瞇,端起茶碗喝茶不語。
賈芾見寶釵不回答自己的話,滿心不悅,撅嘴道:“梨香院是我們家,薛姑姑是不是沒有家?所以要住在我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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