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林如海已經走出了大門,站在門外,遙望遠去的花轎。
黛玉的歸宿,便是俞恒了。
自己重生以來,最大的心愿,也在于此。
但是,并不止步于此。
從今往后,他還要時時留心女兒出閣后的日子好壞與否,他疼愛了那么多年的女兒,他無法因她出嫁就覺得心滿意足。
他林如海的女兒,一定要比任何人都過得美滿。
賈敏在里頭知道林如海不舍,微微一嘆,命人勸他回來,復又招呼客人。
三日后回門,林家又是一番熱鬧。
林如海早等在家中了,家中紅燈綠緞仍未撤下,里里外外喜慶熱鬧,林智親自迎出大門,接了進來,獨黛玉的車進了二門,卸掉駕車的馬和軸承,由婆子將車廂抬進內儀門,方由丫鬟打起簾子,正好林智和俞恒業已到了跟前。
俞恒上前兩步,扶著黛玉下車。
他今日穿著石榴紅的衣裳,黛玉卻是大紅榴開百子的刻絲衣裳,到了賈敏和林如海跟前,夫妻并肩而立,天生的一對璧人。
姐姐既出閣,便是俞家人了,林智對俞恒難免帶著三分不喜,待二人拜過父母,送上回門禮,林如海命他和俞恒隨自己去書房,林智只得答應,不料他卻落后一步,悄悄拉著黛玉道:“好姐姐,我有許多話說,千萬等我回來。”
黛玉微笑點頭,林智方放心地去書房。
賈敏招手叫黛玉到身邊,仔細打量,見她容光煥發,氣度出眾,更有一種嫵媚風流的態度叫人傾心,心中一寬,又見她梳著八寶如意髻,綰著丹鳳朝陽掛珠釵,皆輕巧細致,不似在家時的姑娘打扮,不覺又是一酸,細聲詢問婚后諸事,聽得已拜了宗祠,入了族譜,俞老太太待她甚是體恤,叔叔嬸嬸皆已分家,吃住不在一處,甚是清閑自在。
賈敏道:“別人家娶親,多看父母雙全,當初挑了恒兒,也是瞧他們家人口簡單的意思,如此甚好,你既已成親,日后就好生孝順老夫人罷。”
黛玉伏在母親懷中,撒嬌道:“雖只三日,我卻覺得恍如隔世,明兒我常回來看爹娘。”
賈敏撫摸著她的鬢角,柔聲道:“出嫁了的女兒哪能隔三差五就回娘家?如此反倒叫人笑話,說你在夫家不妥,才想回娘家。咱們家上面沒人管著,你父親待我又好,我才能經常去你外祖母家走動,你如今有老祖母服侍,卻不可如此。”
黛玉搖頭笑道:“祖母和大哥都說讓我想爹娘時就回來探望呢。”
賈敏聞,喜不自勝,隨即道:“這是老夫人和恒兒疼你,可是你卻不能視為理所當然。”
黛玉只得點頭稱是。
卻說書房中說起門子已抵達京城,林如海忙對俞恒道:“你千萬別插手此事,這件事不用咱們出手,賈雨村也沒有好下場。插了手,反倒別人說咱們公報私仇。”
俞恒如今娶了如意嬌妻,正是心滿意足時候,自然不會讓這些事情來打擾自己夫婦,便道:“岳父放心,圣上也不許小婿插手。賈雨村得罪了那么些人,想料理他的官員不知凡幾,壓根不用臟了咱們的手。”
林如海微笑道:“你明白就好。”
林智見他們翁婿說事,借故出去,實則去尋黛玉說話。
林如海和俞恒心里明白,并不點破,反倒說起了朝中別事。
林如海道:“早些時候我曾有主意與陛下,即官紳納稅一事,陛下十分贊同,經過這些時日,條例漸漸完善,只未發出。待得天下皆知時,我必為眾矢之的,怕也要牽連到你,睿兒跟隨太子我不擔憂,你須得謹慎小心,好生保護玉兒,莫叫他人有可趁之機。”
俞恒早聽說過這事,忙道:“岳父和岳母并舅兄舅弟也要小心才是,這道旨意發出,有些不愿交稅的達官顯貴恐怕拿岳父出氣,少不得有鋌而走險之舉。”
林如海嘆道:“我已有所安排,只不放心玉兒。”
他常常回家倒好,偏生俞恒的差事使他并不能日日歸家。
俞恒笑道:“岳父不必擔憂,小婿府上的護衛多是從軍中退下來的,個個驍勇善戰,二管家和三管家更是我當年收用的高手,他們不愿為官,才做了管家,有他們在,無賊敢闖府中。再說,待得旨意發出時,小婿再求陛下庇佑,定能保玉兒周全。”
林如海聽了,點頭不語。
用過宴,林如海又見了黛玉,說了一會子話,方放二人回家。
不想他們翁婿見面時防備日后之難,長慶帝卻已經有了主意,他單獨召見賈雨村,溫撫慰,說他信任賈雨村,叫賈雨村不要在意朝中百官的敵意,自己還有重用他的時候。然而,在賈雨村喜得飄飄然之際,忽然長嘆一聲,似有難處。
賈雨村正覺得自己比林如海更受重用,不然怎會被喚進宮中,得圣人親自開口,聞聽此嘆,忙道:“微臣雖無能,卻愿為陛下分憂。”
若不是知道賈雨村的為人,單看其相貌氣度,當真以為是忠心耿耿的良臣了。長慶帝垂下目光,只覺得他面目可憎,壓住心底的厭惡,道:“雖說這兩年抄沒了許多犯官的家產,國庫豐盈了一些,但漸亦消耗,稅收不足,朕心甚煩。反倒是諸官紳之家,良田商鋪極多,進益極多,若是他們和百姓一樣納稅,國庫豈非大有進項,可惜了。”
賈雨村眼前登時一亮,他生平最恨何人?就是那些根基深厚的達官顯貴之家,如若推行官紳納稅之策,他們不知得損失多少進益,見到他們倒霉,自己便覺喜悅無限。何況,這是長慶帝的意思,自己先行奉之,長慶帝豈能不護著自己?
想到此處,賈雨村自告奮勇地說,明日要當朝上奏,為長慶帝解憂。
長慶帝面生喜色,立刻命人拿來擬定好的條例與他看,并非全部,而是一些皮毛,又賜下彩緞金銀等物與他,意似贊許。
為此,門子一事長慶帝命人暫且壓住,只等賈雨村上奏。
賈雨村果然不負眾望,奮筆疾揮,酣暢淋漓地寫了一道折子,第二日清晨,當朝上奏,他本來就是口角鋒芒的人物,訴說百姓疾苦國庫空虛時那叫一個正氣凜然,指責諸官紳自私自利時更是口若懸河,叫人無從反對。
林如海眉峰一挑,目光看向長慶帝,他竟用賈雨村來做推行官紳納稅的靶子?
除了長慶帝和俞恒外,沒有人知道這個主意是林如海出的。
待得賈雨村話音一落,立刻就有官員反對,道:“自古以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豈能將權貴和讀書人與百姓相提并論?”
賈雨村義正辭地道:“話不能這么說,佛家都說眾生平等呢!我等為官,不就是為國為民?如今國庫空虛,稅收不足,此時有抄家所得方有俸祿發下,倘或有朝一日國庫入不敷出,存銀殆盡,朝廷發不出俸祿來,我等貧寒官員靠什么度日?此時推行官紳納稅,未必就不是高于百姓,而且有功名的讀書人仍有錢米可領,亦可免卻徭役,有何不滿?”
眾人氣極。
林如海聽到此處,忽然明白長慶帝的用意了,他當初建議的是三十稅一,仍比百姓稅收為高,可是賈雨村竟沒有提到這一點,莫不是長慶帝沒有跟他說明?
此時,朝中已經吵作一團。
蘇黎等和林如海交好的官員見林如海不開口,也都默不作聲。他們心里都很明白,這個主意肯定不是賈雨村想出來的,看他的張揚跋扈,說不定是按長慶帝之意,既然如此,他們何必攙和?雖然納稅令他們十分心疼,可是林如海都沒反對,他們何必反對?
忽然有人發現林如海的沉默,開口道:“林相怎么看?”
林如海并未開口,只看向長慶帝,等到長慶帝允許,方微笑開口道:“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我若同意,未免不明各位官紳之苦,我若不同意,卻又有愧于家國百姓。”
聞聽此,眾人不禁緊皺眉頭。
長慶帝坐在上面看下面爭吵,道:“既如此,林卿家就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罷!”
眾人不覺都看向林如海,只見他沉吟片刻,似在思索,半日方道:“和百姓一樣十五稅一,未免有些不妥,官紳本就高于百姓,豈能相同而論?莫若三十稅一,既仍然高于百姓,以表明官紳的身份,又能為國盡心,豈不兩妙?”
這一番話娓娓道來,仍讓不少官員不滿,他們一直認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哪能和百姓一起納稅?那豈不是自降身份?然看到賈雨村皺眉之狀,似對林如海不滿,他們卻又覺得林如海說的策略比賈雨村強得多,如果他們反對賈雨村,贊同林如海,豈不是打了賈雨村的臉?讓賈雨村不高興,他們心里就高興了。因此,臉上都露出凝思之態。
蘇黎萬事都以林如海馬首是瞻,此時俞恒不在,他立刻接口道:“林相此甚是,不管是田莊還是商鋪,我愿三十稅一,于家國略盡綿薄之力。”
長慶帝喜道:“蘇卿家果然是忠臣、賢臣!”
聽到這句贊語,原本不同意的一些官員也只好高呼同意,不同意恐怕就不是忠臣、賢臣了。于是,他們極贊林如海之策,萬分贊同,反將賈雨村撇到了旁邊。看到賈雨村面色鐵青,眼里似噴怒焰,本來不情愿的官員心里頓時舒坦了。
官紳納稅的條例早就擬好了,當朝頒布。
眾臣聞之,方知長慶帝早有此意,就算再有不滿,也不能表白出來,只得將一腔恨意移到了賈雨村身上。尤其是天底下官紳無數,八成都不愿意納稅,就算朝中官員同意了,他們也很不高興,遂想方設法地針對賈雨村,擾得賈雨村焦頭爛額,束手無策。
除了百姓外,官紳納稅的條例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天下官紳擁護,這一年年底的時候,只有三成官紳如數納稅,余下七成訴苦欠收,不肯交稅。
長慶帝發了狠,派遣心腹官員親自查賬,狠狠發落了二三十個謊報的官紳,方令其他人等人人自危,老老實實地交了稅。當然,發落的這些官紳,也都是曾經為非作歹的,未曾作惡卻又謊報的官紳,罰交兩倍稅銀。
如此一來,這些人愈加深恨始作俑者賈雨村,哪怕他們都明白是長慶帝的意思,可是他們不敢對長慶帝不滿,所以將賈雨村的罪狀齊齊送上。
由門子一案起始,牽連甚眾。
因為罪證確鑿,不可寬恕,于是長慶帝即批革職,判處流放之刑,其家抄沒,家眷入官。其實以賈雨村的罪狀斬首亦不為過,可是那些官員都對賈雨村恨之入骨,哪會讓他輕易死去?倒不如流放到苦寒之地,受盡苦楚,所以有些罪狀并未送上。
賈雨村流放的時候,是第二年的冬日,飛絮如棉,寒風徹骨,他穿著囚衣,扛著枷鎖,分外單薄,而押送他的官差不是別個,正是當年的門子。
門子抱著手爐,坐在小轎中,冷眼看著簾外的賈雨村一步深一步淺地走在雪地上。
林如海嘆息,當年的故事源自賈雨村,亦終結于賈雨村。
自己的一番重生,有的人命運改變了,有的人依然和上輩子無異。
賈雨村事件結束后不久,賈母突然生了一場重病,纏綿病榻數月,于次年二月仙逝,為了寶玉,她比上輩子多活了兩年。
喪事畢,賈赦扶靈回鄉,將寶玉湘云并惜春等都帶回金陵定居。王夫人已死,寶玉和寶釵也得回鄉守孝,二則惜春的親事已經商議定了,且連家在江南,等出了孝期好出嫁。至于湘云,抵達金陵后,賈赦便將史湘云連同其嫁妝送回了史家。就是賈母健在,史湘云也該由史家照料,沒有讓賈家照料的道理,何況賈母已經不在了。
林家好容易才從賈母仙逝的傷感中回過神,俞老太太忽然無疾而終,又是一番忙亂。
俞老太太仙逝,俞恒和兩個叔叔皆報了丁憂,其中俞恒雖是長房獨孫,但實際上他并不是長孫,上面還有一位長兄,那才是需要守孝三年的承重孫,不過他是獨孫,承繼長房香火,仍舊上旨守孝三年,并帶著黛玉扶靈回南。
送走他們后,林如海不免十分寂寥,悶悶不樂了好些天,這日正瞅著黛玉的小像以解思女之苦,忽然見到賈敏興沖沖地走來,喜氣洋洋地道:“老爺,睿兒來信說,睿兒媳婦有喜了,咱們就要有孫子了!我盼了好幾年,終于盼到孫子了。”
林如海莞爾,側頭道:“也許是個孫女兒呢!”
林睿于他是意外之喜,他恍然發覺,意外之喜的長子居然也要做父親了。
賈敏嗔道:“大年下快別說這些話!就算是孫女,先開花后結果,總有我抱上孫子的一日!現今睿兒我不愁了,玉兒我也不愁,只剩智兒了,老爺有什么打算?上回見到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她們還是惦記著智兒呢。”
林如海微笑道:“姨丈家的小孫女瑩瑩甚好,夫人覺得如何?”
他的姨丈汪禎早已過世多年了,表兄中年方中進士,在翰林院當差,二三十年下來,已升到了從四品,但因他才干平平,少有建樹,在京城中頗不起眼,其他兄弟也沒有十分精明能干的。林如海說的汪瑩瑩是這位表兄的小女兒,今年十五歲,自小撫養在老祖母跟前,且生得伶俐標致,那年黛玉出閣時她隨著祖母前來道喜,林智亦曾見過,一眼就看中了,私下說與黛玉知道,黛玉又同林如海說明,父女二人仔細打聽過,皆極滿意。
賈敏想了想,喜道:“倒是一門好親,咱們家到了這樣的地位,很不必再和高門大戶結親,所以縱使南安郡王府的郡主好得不得了,我都沒有答應。”她對這些門道十分清楚,既然林如海提出對汪瑩瑩滿意,想必汪瑩瑩極好,她自然不反對。
林如海拉著她的手,笑道:“等忙完智兒的親事,咱們就清閑了。”
賈敏頷首贊同,然后反手握著林如海,抬頭看他,嫣然一笑,眼波流轉,恍如當年新婚時,映著紗窗,人如玉,景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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