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氣氛凝重。

但這凝重只是持續了一瞬,程湛兮憑借年齡和閱歷控制住了內心的情緒，不虞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快得讓同學們覺得是樹下陰影造成的幻覺。

連雅冰目光晶亮,一瞬不瞬，不管三七二十一，嗑就完事了。

同學們沒有再肆意討論,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程湛兮和郁清棠關系很好，運動會兩人形影不離,比姐妹還情侶，在程老師面前說郁老師的壞話,他們又不是三歲時不懂看人臉色的小朋友。

程湛兮和郁清棠,一個熱情如火,一個寒冷如冰，事實上同學們在郁清棠身上感知到的漠視,有一部分是被程湛兮襯托出來的，凡事怕對比,兩位美女老師,一個把喜歡寫在臉上,張口便是夸獎,另一個漠不關心，連他們好不容易贏了比賽都不看一眼,落差明顯。

他們并不要求從郁清棠身上得到和程湛兮同樣的熱情,就算很少出現在學校的溫知寒溫老師，也是不怎么愛說話，但平時看他們的目光也是帶著暖意的。

郁清棠不一樣，她就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定點出現在班級，抓遲到，收課外書，叫人去辦公室談話，你成績好與壞，你表現優與劣，你在賽場上比成什么樣，她都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讓孩子們攢的勁都像漏氣的皮球一樣卸了個干凈。

孩子們的內心都是敏感的，喜歡和不喜歡，在乎和無視，在他們的心里都能感覺到。

更何況郁老師她……

他們本來是很喜歡她的。

說話的那位女生垂下頭，一不發地喝奶茶，其他人也默不作聲。

童菲菲想活躍氣氛，主動挑起話題道：“下午還有幾個項目來著？”

有同學說還有接力決賽，轉臉目光期盼地問程湛兮：“程老師你會來看我們比賽嗎？”

程湛兮笑著說：“當然。”

不論接力賽的隊員還是觀眾都齊聲歡呼。

一幫學生又嘰嘰喳喳地聊起天，坐在角落里的李嵐忽然抬頭看了程湛兮一眼，欲又止。

程湛兮注意到她的視線，投過去目光，李嵐避開。

上午比賽快結束，程湛兮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她偏頭看去，是李嵐。

李嵐穿著藍白色校服，扎著馬尾，鼻尖有一顆小痣，是一個干凈漂亮的女孩子。

程湛兮會意地走到人少清靜的地方，溫柔地問她：“有話和我說？”

李嵐點點頭，咬著唇很小聲地問道：“郁老師下午會來嗎？”

程湛兮訝異地挑了挑眉，道：“她有說不會來嗎？”

李嵐搖頭。

程湛兮想了想，說：“那就應該會來吧。”

“謝謝程老師。”李嵐微微鞠躬，打算離開。

“等一下。”程湛兮叫住她。

李嵐回頭。

程湛兮發自內心地誠懇問道：“你們看上去對郁老師很不滿，是為什么？”

程湛兮記得在她剛帶七班的時候，上體育課曾經問過這個問題，童菲菲等人的回答是很喜歡郁老師，漂亮又是學神，光環迷人。

這才過去多久，情況怎么急轉直下？

李嵐沒回答她，眼圈卻紅了紅，借口看比賽匆匆走了。

程湛兮心情漸漸沉重。

她沒再去找童菲菲詢問情況，一來這小丫頭滿場亂竄，不好找人；二來她問得太多難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她不過一個體育老師；其三她相信郁清棠能處理好這個問題，這不是還沒談話么？

要是真的解決不了，她再和郁清棠一塊想辦法。

師生關系真是一門大學問，程湛兮在心里嘆了口氣。

***

下午程湛兮在老地方等到了郁清棠，郁清棠圍了條素色的絲巾，掖進風衣里，斯斯文文，透著淡淡的書卷氣。

程湛兮朝她揮了揮手，走過來，把手機屏幕給她看。

郁清棠掃了眼：雪頂咖啡、楊枝甘露、芝士奶蓋四季春、珍珠奶茶……

郁清棠：“？”

程湛兮道：“我上午請同學們喝奶茶，你不在，給你補上。”

郁清棠淡道：“我不喜歡喝奶茶。”

程湛兮早有所料似的，說：“我喝你那份，你幫我選一個。”

郁清棠：“……”

她再次認真地思考了一番程湛兮的邏輯，發現她依舊沒有邏輯，畫家的思路都是這么清奇的嗎？

畫家濾鏡讓一切變得合理且易于接受。

郁清棠問：“你有不喜歡的嗎？”

程湛兮看著她，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放任眼神里的愛慕，輕聲道：“沒有。”

郁清棠若有所感，從手機里抬起頭，程湛兮已經克制地收回了目光，嘴角含笑。

郁清棠在屏幕上點了一下：“這個吧，芝士奶蓋四季春。”這幾個詞組合，看起來就很好喝。

“好的。”程湛兮用手機下了外賣訂單，備注里多要了一根吸管，將手機收回運動服的褲兜里，兩人往操場走。

“郁老師中午吃了什么？”

“沙縣。”

“……”程湛兮說，“郁老師好像不愛自己做飯？”

“嗯。”

郁清棠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但程湛兮覺得她下午的心情似乎沒有上午好，所以適時地換了個話題：“郁老師身體好點了嗎？”

“好了。”

“我可以摸一下你的額頭嗎？”

“……”郁清棠站住腳，轉過來面向程湛兮。

就在程湛兮以為她要拒絕的時候，郁清棠有一個幅度輕微的低頭動作，并垂下了眼瞼，程湛兮慢慢地把掌心貼在了她的額頭。

冰涼中帶著絲絲毫毫的暖意沁入掌心的肌膚，她的體溫也是要無比緊密地貼合才能感知到。

她太久沒有離開，郁清棠抬眼看她，睫毛纖長濃密，烏黑的眸子里映出程湛兮的臉。

程湛兮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收回了手。

“沒發燒。”

“嗯。”

程湛兮將右手揣進了衣兜，指尖后知后覺地竄過無形的電流，讓她整只手掌都微微發麻。

她左手打開運動水杯喝水，眼睛看向別處。

一路再沒有交匯。

校運會最后一天的下午，有長跑5000米，標槍，接力男子組、女子組決賽，最后是教職工運動會。

5000米比賽已經開始了，因為距離太長，就不用分跑道了，所有報名的擠在統一的起跑線，發令槍響，大家都沖了出去，速度不快，需要保持體力，留到最后關頭沖刺。

隨著時間的推移，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距離拉到了一圈之大。

5000米不是常人能跑下來的，七班短跑還行，后排幾個男生都不錯，長跑就都跪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人報名參賽，是一個平時話很少的男生，個子不高，一米七不到，瘦瘦的，存在感很低。

他的速度不快不慢，一直穩定地保持在中間。

轉眼5000米過半，他也沒有被第一名甩開，看起來留有余力的樣子。

程湛兮牽著郁清棠站在跑道外側，看著申鳴從面前跑過去，脖子跟著往右轉，說：“申鳴平時不顯山不漏水的，沒想到體力還不錯，感覺像專門練過長跑。”

程湛兮轉臉看郁清棠，才發現郁清棠眼神里透著迷茫，正看著對面的賽道。

“郁老師？”

“什么？”

“你……”程湛兮忽然涌現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說，“認識申鳴嗎？”

郁清棠無波無瀾道：“認識。”學生名單上有。

又一圈結束。

程湛兮指著面前一位身材瘦弱的陌生男生，說：“申鳴腳掌落地不對，這樣容易導致疲勞過度，后繼無力。”

郁清棠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淡淡地嗯了聲。

這時真正的申鳴剛剛跑過來，郁清棠已兀自垂下眼簾，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程湛兮：“……”

不會吧？郁清棠到現在都沒有認全她班上的學生嗎？

最后1000米的時候，申鳴開始提速，漸漸地追趕上來，最后一圈，所有保存實力的男生都開始沖刺，申鳴是里面跑得最快的一個，像風一樣超過了一個又一個，伴隨著七班同學的助威吶喊聲，最終獲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他滿頭大汗，臉色通紅，直接仰面躺在了跑道上，閉上了眼睛，大口地喘著氣。

郁清棠想走，被程湛兮攥住了手腕，沒能走開。

程湛兮也沒有強行帶她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和她一起看著同學們把緩過神的申鳴從地上拉了起來，男生們打開大桶的礦泉水，直接往他腦袋上倒，水從頭頂一直流進衣服里，申鳴喊了聲“爽”，開始像小狗一樣甩干腦袋上的水珠，女生們驚叫一聲，連忙四下避開，男生們欠欠兒地笑。女生們重新上來，一巴掌拍在笑得最歡的男生胳膊上。

程湛兮轉頭看郁清棠，向她揚了揚眉，說：“你不覺得他們很可愛嗎？”

郁清棠漠然地看著她。

程湛兮話鋒一轉：“他們可愛還是我可愛？”

郁清棠神情一滯。

程湛兮哈哈笑出聲。

恰好她兜里手機響了，程湛兮接起來，說了句“好的就來”，便掛斷了，牽著郁清棠又往外走，道：“外賣到了，我去拿一下。”

郁清棠垂眼，看著她始終沒有松開過的手，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程老師。”

程湛兮駐足。

郁清棠眼神示意她牽著的自己的手腕。

程湛兮松開手，說：“對不起，我忘了。”她表情真誠，郁清棠對她生不出半點氣來。

程湛兮跨越長長的一段距離，從學校院墻的柵欄口里取了自己的外賣奶茶，芝士奶蓋四季春，程湛兮打開杯蓋，問郁清棠要不要吃，意料之中得到了拒絕的答案。

程湛兮把兩根吸管都插到杯底，其中一根對準郁清棠，送到她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