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埋怨丈夫,心疼兒子,又不敢抱怨出聲,在宴席上悶悶不樂也不敢表現出來。秦氏說了幾個笑話,月太君的眉還是沒有展開,冷了場也沒人想再熱起來,只等著月太君說一聲散,大家就各自散去。
誰知月太君雖然眉不展,那酒卻一口接一口地喝,半天都不說散。里面女人不散,外面男人們也沒有散。室內除了能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就是外面男人們喝酒的聲音,婉潞枯坐在那里,外面響起零星的鞭炮聲。
秦氏笑著上前:“老太君,雖說要守歲,哪年都不過是應個景就散了,我瞧他們外面的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各人也就去回各家吧。”
月太君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秦氏又催了一遍,月太君才嘆氣:“雪真大啊。”秦氏忙道:“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年景。”月太君的眉微微皺起:“記得上次下那么大的雪,還是姐姐去世那年,那時姐姐躺在窗下,讓我把窗子打開她要看雪,我怕她冷,她只笑著說,再不看就沒機會看了。一轉眼就這么多年了,我已這么老了,姐姐她只怕依舊美貌。”
這前不搭后語的話讓秦氏不敢接,楚夫人雖滿懷心事,也聽出這話有什么不對,柔聲道:“婆婆,您念著月夫人,可是她逝去已經快六十年了,見你過得這么好,一定會欣慰的。”
月太君臉上露出古怪笑容,站起身道:“走,我們去外面看看雪,可惜京城沒有梅花,不然踏雪尋梅,那是何等風雅。”月太君站的顫顫巍巍,秦氏和楚夫人婆媳心里一陣害怕,雙雙伸手去扶,楚夫人勸道:“婆婆,您醉了,回去歇著吧。”
月太君臉上的神情十分古怪:“醉,我醉了五十多年了,今兒才醒過來。”楚夫人大驚:“婆婆。”剩下的人都站了起來,勸著月太君,月太君怎么肯聽勸,一意孤行地要往外走,天上的雪下的那么大,她年紀又已老邁,沒人敢讓她出去。
里面的動靜傳到外面,老侯爺走了進來,眉頭緊鎖:“你這又是發的什么瘋?這么大的雪,你還要出去,你年輕時的賢德呢,柔順呢,全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月太君睜著一雙醉眼,不知是酒喝的多了,還是心里憋的太久,指著老侯爺就罵道:“我的賢德,我的寬容,我現在極悔年輕時候太賢德,太柔順,讓你左一房右一房納個不停,生下許多的庶出子女,惹出那樣的潑天大禍,到現在你還怪東怪西,我當年怎么就嫁了你?”
老侯爺被人捧了一輩子,只有老妻年老時候給他吃過幾次苦頭,聽了這話大怒:“男子家三妻四妾本是應當,你嫌嫁了我受氣,我當年娶你難道不是低就,一個鄉下教書先生的女兒,能嫁進侯府那是祖上燒了高香,我哪點不敬重你,你還嫌東嫌西,忒是不賢,若不是你一味主張要為了趙家的臉面,也不會鬧出老三的事情來,爵位被奪,錯的就是你。”
鄉下教書先生的女兒?婉潞聽的大為吃驚,月太君不是榮安郡主的侄女嗎?怎么又變成鄉下教書先生的女兒?月太君也大怒,用拐杖捶著地:“好啊,快六十年了,你總算說實話了,就嫌我的出身低,配不上你,才這樣對我,不然你怎么會要我把那兩個賤|人的牌位迎進宗祠,去討那逆子的好,就是嫌棄我了。”
這事情演變的太快,在座的人都愣住,楚夫人隱隱知道點月太君的身世,她本是榮安郡主嫁的月翰林弟弟的女兒,父母雙亡后來投奔已功成名就的大伯父,被榮安郡主撫養長大,本要隨榮安郡主長女月嫣然進宮的,因月嫣然的突然去世而做罷。
月嫣然去世后不到一年,陛下就降旨將她許配給老侯爺,這五十多年也算相安無事,誰知道到的老來會接二連三發生這么多事。見他們老夫妻要互相揭短,楚夫人顧不得這是新年大節要討吉利,上前跪下時眼里的淚已經流了許多:“公公婆婆,求你們給媳婦個體面,外面傳的還不夠難聽嗎?難道要陛下真的降旨奪爵,公公婆婆才心滿意足嗎?”
楚夫人跪下,她的兒媳們也跟著跪下,四太太不愿意跪也撇撇嘴跪了,婉潞肚子沉重,跪在那里已經汗濕了衣衫,也不敢伸手去擦,自己肚子雖要緊,侯府的和睦在別人看來又比自己的肚子要緊的多。
老侯爺已經掀著胡子準備咆哮,看著跪了一地的兒媳孫媳,特別是挺著大肚子的婉潞,話里含有無限挫敗:“你這又是何苦,我們都是幾十年的老夫妻,我不過就為的侯府好罷了,你這一怒,她們也是又跪又求,別人不算,小六媳婦都要生產你還忍心嗎?”
月太君只覺得灰心喪氣,自己這一世拼命維護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只是輕輕一戳就破,月太君上前扶起婉潞:“六奶奶,原本我總覺得你不讓小六房里有人是不賢,今兒我才明白了,沒有嫡庶之爭,這家也要太平些。”
婉潞剛要謙虛幾句,就看見月太君的笑容變的古怪,接著就搖搖晃晃往后倒,婉潞顧不得自己肚子大,忙拉住她,大聲叫:“老太君,老太君。”雜沓的腳步聲響起,秦氏已經搶先扶住月太君,楚夫人讓人去尋太醫。
老侯爺看著這似曾相識的場面,自己似乎又被遺忘了,這一生究竟為的是什么?自己從沒做錯,為何到老要有這樣報應?外面的人也全都進來了,侯爺帶著弟兄子侄勸走老侯爺,廳上一霎時全都走完,只留的依舊通明的燭火照著殘席,說不盡的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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