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進(jìn)士被內(nèi)宦領(lǐng)著等在門后,里面的皇帝家宴只窺得小小一角。
尚因是探花,與韋樹立在眾進(jìn)士之前,他能夠比后面的進(jìn)士們看到得更多:
他看到滿室燈滅,只有一樹半人高的蓮花纏枝燈燭,立在暮晚搖身后,為其照明。殿中皇親們無人說話,都于昏暗的光中,欣賞著丹陽公主所奏的箜篌。
見丹陽公主跪坐于地,金絲織就的繡著鳳鳥的長裙、素白偏透的披帛,鋪散在她身后。
與她跪下姿勢一般高的鳳首箜篌被她擁于身前。那箜篌龍身鳳形,纓以金彩。暮晚搖垂首時,素手撥于弦上,霎時間,便有泉水自天上來之清越聲響徹閣樓。
那箜篌聲清亮空靈,有飄虛感,如同水面震動一般。而樂聲空靈廣泛,又何等宜人心魂。
所有聽到丹陽公主奏樂的人,都微微發(fā)出慨嘆,怔怔看著那垂首彈奏的少年公主。
皇帝幼女暮晚搖,昔年博于才,精于樂,絕于貌,又兼性柔質(zhì)醇,乖巧玲瓏。
多少長安大好兒郎,曾想過尚這位公主。
而今時過境遷,暮晚搖再次彈奏箜篌時,殿中諸人,包括神情懨懨的皇帝,都好似再一次看到當(dāng)年的丹陽公主。
尚立在門外,看著暮晚搖,又聽著她彈箜篌。一片昏暗中,只有她周身帶著清和柔光。
剎那間,尚如同被釘在原地般,大腦短暫空白,周身血液如同被凝住。緩緩的,他后背酥酥麻麻間,竟然開始出汗。
暮晚搖白日戲弄時說,他于女色太過淺薄。
那時尚不以為然。
而今看她彈奏箜篌之靜美,他才知他是如何淺薄……
尚艱難地移開了目光,移開目光不再多看。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不敢再多想一瞬。視線余光中看到其余進(jìn)士都有些出神地聽著樂聲,只韋樹清清淡淡的,比其他人好一些。
尚心中難堪,垂下視線開始默背書,讓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
樓中奏樂,一曲終了,暮晚搖起身,侍從們抬走箜篌時,諸人才反應(yīng)過來,稀稀拉拉地發(fā)出贊嘆聲。
暮晚搖抿唇一笑,她自然彈得很好,她只是現(xiàn)在不喜歡彈箜篌了而已。不過在家宴上奏一奏,也沒什么。
殿中燈燭重新點(diǎn)亮,堂中明亮之時,暮晚搖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眾人的贊嘆聲不絕中,秦王感慨道:“搖搖這般才貌雙全,不知便宜了誰家好兒郎。”
暮晚搖手捧酒樽的手一頓,滿室驀地一靜,她抬眼,看一眼秦王。
坐在秦王旁邊的晉王覺得三哥在故意挑事,默默遠(yuǎn)離三哥時,又小心地為暮晚搖多說了一句話:“搖搖才回長安沒多久,可以多休息兩年。婚嫁什么的,還要父皇說才是。”
秦王冷笑。
瞥一眼那個神色古怪的太子,再瞅一瞅自己身旁那個膽小的晉王。
暮晚搖的婚事當(dāng)然被人盯著,只是暮晚搖和秦王不是一線,秦王見縫插針,就想膈應(yīng)一下太子。或者說,在父皇面前試探太子。
畢竟,太子拉攏暮晚搖,圖謀暮晚搖身后的李家勢力,誰人不知?秦王自己是不羨慕,他背后的勢力可比太子強(qiáng)多了……然而自己勢力這么好,太子卻是長子,終究不甘!
秦王便道:“我說錯什么了?女大當(dāng)嫁,咱們大魏又不興什么‘好女不二嫁’的說法。難道因?yàn)閾u搖和過親,就不再嫁人了?父皇,兒說的沒錯吧?”
皇帝沒有理會秦王的挑撥,看著這里面心思詭譎的眾人,再看眼捧著酒樽、神色冷淡的幺女。
皇帝靜默著。
他看眼神色略有些繃的太子,當(dāng)然知道太子因?yàn)槟讣页錾聿桓撸恢毕胍獕汛髣萘Γ揽磕和頁u能拉攏到金陵李氏,自然是上上之策。
然而皇帝和先后斗了那么久,才將李氏打壓下去,豈容李家再次鼎盛?
李家在皇家這邊,在長安這邊,就剩下一個暮晚搖了。他們不可能放棄暮晚搖,也一定為暮晚搖安排了別的路數(shù)……想要李家重興。
然而還是那句話,皇帝不想要這個結(jié)果。
皇帝默想著,再看向幼女時,忽見暮晚搖抬頭,冰雪一般的眼眸,驟一下和皇帝對上。
皇帝怔一下,目中有嘆息遺憾色。
剎那間,暮晚搖臉色微變,收回了目光,將樽中的酒液一飲而盡,燙得她心肺難受,咳嗽了兩聲。旁邊的玉陽公主遞上帕子,這位公主,尚沒有弄明白怎么大家都不說話了。
而皇帝看著暮晚搖,心中想:可惜了。
按他的意思,李家已經(jīng)回金陵了,暮晚搖若是一輩子待在烏蠻做那個和親公主,是對局勢最好的。
然而烏蠻亂了,現(xiàn)在又在打仗,暮晚搖前夫已逝,和親現(xiàn)在在一團(tuán)亂的烏蠻中好像也沒意義。暮晚搖回來長安了,那便回來吧。
然而,為何又要有婚事上的麻煩呢?
不管是太子那邊,還是李家那邊,給暮晚搖的準(zhǔn)備,都太好了些,都會讓李家重興。而按照皇帝的意思,最好,暮晚搖嫁個一輩子成不了事的,或者干脆就別嫁了。
快快樂樂當(dāng)個公主,養(yǎng)幾個面首,享受一輩子,就如廬陵長公主那般,不好么?
自然,也許自己一死,廬陵長公主今日的地位就不會有了……然而,尋常人家的女孩子一輩子都享受不到的,廬陵長公主早就看盡了。
暮晚搖何必非要站隊(duì)?何必非要有地位,非要長久呢?
皇帝沒有接秦王的話,殿中的人便都垂著頭,心思各異。而服侍皇帝的內(nèi)宦何等機(jī)敏,在此時插話,緩解殿中的氣氛:“陛下,進(jìn)士們來拜見了。”
皇帝頷首:“讓他們進(jìn)來吧。”
早已等在門后的眾進(jìn)士,魚貫而入,拜見殿中主人。
太子等皇子已經(jīng)見過這些進(jìn)士了,暫且不提,正心亂如麻地想著皇帝剛才在暮晚搖的婚事上不說話是什么訊號;而殿中其他人,則好奇地看向今年的進(jìn)士。
他們初初見到為首的少年郎,見韋樹年少,又容止風(fēng)華,不禁一嘆洛陽韋氏好風(fēng)采;
榜眼是個老男人,隨便看一眼,就掠過;
再是探花郎,眾人再次一怔。
本以為狀元郎的風(fēng)采已經(jīng)極佳,但架不住狀元郎實(shí)在太小了,讓人生不出什么想法。然而這位探花郎,卻是真的眉目溫潤,身如松竹,真是一個瓊枝美樹般的美男子,遍堂生輝啊。
廬陵長公主輕輕“啊”了一聲,眼睛一下子亮了,差點(diǎn)將手中的杯盞摔了。她激動得差點(diǎn)站起,幸虧旁邊侍女努力壓著長公主,才沒讓長公主當(dāng)堂失態(tài)。
廬陵長公主見過多少美男子,然而探花郎這般又好看,又清肅的,實(shí)在讓她心癢。
就是皇帝,都是第一眼落在韋樹身上,第二眼落在尚身上。皇帝之前就見過這批進(jìn)士,今日再次看,覺得這個探花郎,也許是一朝從寒門一躍而起,周身氣質(zhì)比之前那寒酸樣,好多了。
皇帝道:“今年的天子門生都很不錯,朕就考考你們吧。太子,秦王,你們最近在吵什么事來著?”
皇帝這才一問,太子和秦王還沒有回答,就先聽到暮晚搖的笑聲。
尚垂目而立,眼睫輕輕一顫,卻端正無比,一眼都沒有抬頭去多看一下。這般態(tài)度,讓面對著其他那些忍不住偷看公主的進(jìn)士們的皇帝,對他滿意了一二。
暮晚搖笑吟吟:“父皇,你方才還說今晚不談?wù)?wù),怎么這就又要談了?父皇該罰酒三杯才是。”
皇帝一愣,然后莞爾:“就你這個丫頭斤斤計(jì)較。”
卻也沒否認(rèn),下面的人連忙為陛下倒酒。
丹陽公主這般嬉笑一語,終于讓已經(jīng)很緊繃的殿中氣氛和緩了過來。
太子回復(fù)皇帝話時,便也帶著三分笑意:“是這樣。兒臣最近剛接管戶部,三弟管戶部要錢。然而國庫實(shí)在拿不出錢,就和三弟多爭了兩句。”
秦王接口:“父皇,兒臣掌管吏部、兵部,哪個不要錢?大哥卡著錢,兒臣不服氣。”筆趣庫
太子道:“并非我卡著,而是真的沒有錢。”
秦王冷笑:“大哥莫非在誑我?前兩日我還見大哥給工部批了一大筆錢,工部那般不入流的小門戶都能拿到錢,怎么就吏部和兵部拿不到?”
楊嗣在太子身后回以冷笑:“秦王殿下怎么不看看除了工部,連我們戶部自己都沒有批錢?給工部批錢當(dāng)然是有批錢的道理!”
秦王冷目盯著太子那個跟班楊三郎,知道這個楊三郎說的話就代表太子,他不悅道:“南蠻五部戰(zhàn)亂,邊關(guān)不需要糧草么?這都是大事。大哥既然掌管戶部,就該理清才是。”
眼看楊三郎又要反駁,皇帝道:“好了,朕大約知道你們雙方的意思了。那就拿此為考題吧,今日進(jìn)士們暢所欲,看能不能給出個解決法子吧。”
眾進(jìn)士頓時頭大,他們還沒有入官場,眼下這是要選擇站隊(duì)么?最好是兩不相幫。可是兩不相幫的話,就得想辦法生財(cái)……這可是為難了大家。
算術(shù)本是末流。
世間真正擅長理財(cái)者,也許有。但是戶部沒有,陛下的內(nèi)務(wù)府沒有……就大部分世家,也不過是買些地買些鋪?zhàn)樱湍敲捶胖l會真正去研究如何生財(cái)啊?
皇帝看著他們,等他們的答復(fù)。
韋樹為狀元郎,只能是他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