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葉見了,無奈地苦笑,問道:“姑姑這是怎么了?”
云姑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滿頭銀霜,皺紋極深,一雙眼睛平日看起來渾濁無光,此刻卻明亮若刀,抬起頭來,犀利地望著納蘭紅葉,聲音低沉地說:“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納蘭紅葉不置可否,靜靜一笑,點頭道:“玄王對江山社稷有功,難得皇上體恤功臣,這不是好事嗎?”
大殿里很靜,靜得能夠聽到極遠處穿廊而過的風聲。云姑姑跪在那里,就那么靜靜地望著她,并不說話,目光也并不如何嚴厲,可是被她這樣默默地盯著,納蘭紅葉表面上的那層偽裝卻一點點退去了。
她無奈地嘆息,苦笑著說道:“姑姑想怎么樣?我現在很好,皇上也沒有背棄當初的誓,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云姑姑突然激動地說道,“他恨你奪了玄王的兵權,恨你抽調了他的親軍,恨你將他調往東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后寫給他的書信,他以為玄王才是與他守望相助的金蘭兄弟。這么多年來,他早就恨透了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是啊,他恨透了我。”納蘭紅葉微微一笑,聲音里竟然還帶著幾分喜氣,不無開心地說,“姑姑你看,他不是無情之人,他對我這個結義兄弟,還是很好的。”
“公主!”云姑姑終于生氣了,拄著拐棍站起身來,臉色發青。
納蘭紅葉輕咳了兩聲,然后無奈地嘆息:“姑姑,你都這么大把年紀了,怎么火氣還是這么大?”
云姑姑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納蘭紅葉仍舊微笑著,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姑姑想要我怎么樣?以此為籌碼,去向皇上乞討一絲眷顧?姑姑,你當我是什么,國破了,紅葉就連尊嚴都失了嗎?”
云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燭火照在她蒼老的面容上,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滄桑。
“我并非為我一人活著,在我背后,還有千千萬萬的皇室宗親。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們懷宋的遺臣才不至于過得太辛苦。”
云姑姑皺眉,勉力爭辯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會對你好的,這并沒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納蘭紅葉轉過頭來,嘴角掛著一縷柔和的淺笑,“你明白的。”
香氣裊裊,一絲一縷盤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來,越發顯得整個宮殿深寂冷肅。她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只是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他與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變為夫妻,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鎦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開啟,大殿深處空無一人,納蘭紅葉脊背挺拔,望著明黃一片的輝煌宮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扣緊,又一根根張開,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承認了什么。
告訴他又能如何?他不會愛你,只是虧欠你罷了。
在心底,她對自己低聲說道。原來,承認這一切竟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蕙質蘭心的女子,一心九竅,玲瓏剔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她知曉每一個為自己贏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說,之所以隱瞞,只是因為清楚地知道,即便是將一切大白于天下,也無法贏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顧。
與其得到一分感激兩分愧疚,卻仍舊要動情動心地與這整個后宮源源不絕的女子爭搶暗斗,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勉強的,人心便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枷鎖,正如玄墨對她,也正如她對燕洵,都是一樣,一旦被困其中,便無法超脫。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遺臣,最重要的就是誕下皇子,五年了,已經五年了!”
宮門緩緩關上,再也聽不到云姑姑激憤的聲音。文媛帶著下人們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步履平靜地走到小幾旁,手扶著金漆雕花柱子緩緩坐下,很安靜地為自己倒水。湯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湯藥,她也不嫌苦,就那么一口一口喝下去。湯藥還散發著熱氣,盤旋著一圈圈向上,杯壁的蘭刻花紋摩挲著指腹,有溫潤的觸感。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輕觸到他的肌膚,傷痕累累,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膽相照的兄弟,沒有坐擁三千心有他屬的夫君,我是懷宋的長公主,我是納蘭紅葉。”
寂靜中,有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她睜大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冰涼的眼淚蜿蜒著滾過她蒼白瘦削的臉頰,沿著下巴的弧線落在手腕上,僅有兩滴。
她就這般枯坐著,整整一夜。
第二日,云姑姑病逝,燕洵親自下旨,冊封云姑姑為從二品康祿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靈儀。云姑姑一生未嫁,沒有夫家,就賞了她的母族,盡享哀榮,金銀錦緞,福澤后人。
云姑姑出殯那天,納蘭紅葉站在真煌城西城樓的角樓上,穿著一身墨色鸞服,頭戴紫金后冠,靜靜地望著那長龍般的送親隊伍緩緩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還鄉,落葉歸根,五年前,云姑姑跟隨納蘭紅葉萬里迢迢離鄉背井,來到這片飄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經長大,再不是曾經那個會躲在她懷里痛哭的孩童,她也終于放下一切,撒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為她披上厚重的長裘,她卻仍舊覺得冷。她面色青白,身形瘦削,獨自一人站在高樓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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