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雨夜之后,拾穗兒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種無形的、卻無比強大的力量。
希望的種子一旦破土,便以驚人的速度茁壯成長。
她并未因即將到來的改變而有絲毫松懈,反而更加拼命,像是要把過去被耽誤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搶奪回來。
這片廣袤無垠、曾經困住她父母的戈壁灘,在她的眼中,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圍墻的、無比廣闊的教室。
每一塊石頭都是她的課桌,每一寸沙地都是她的練習本,而那呼嘯的風聲,仿佛也成了督促她前行的號角。
她用撿來的、粗細不一的木炭條在土坯墻上書寫。那墻面粗糙不平,像老人飽經風霜的臉,而且異常“貪婪”,炭筆劃上去,粉末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坯吸收進去,顏色變淡,寫不了幾個筆畫鮮明的字,就得重新蘸取。
拾穗兒便想了個法子,她用一把生銹的小刀,仔細地將木炭前端削得尖尖的,像一支真正的炭筆。
書寫時,她不再僅僅是“寫”,而是帶著一股狠勁,一筆一劃地“刻”。
她用指尖感受著木炭與土墻摩擦時傳來的細微阻力,聽著那“沙沙”的、如同春蠶食葉般的聲音,將那些公式、定理、英文單詞,深深地“刻”進墻壁里,也刻進自己的腦海里。
常常寫完一面墻,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會被粗糙的炭筆和墻壁磨得通紅,甚至破皮,滲出血絲,混合著黑色的炭粉,形成一種暗紅的色澤,她也只是不在意地甩甩手,或者放在嘴邊輕輕哈一口氣,便又繼續沉浸在她的“課堂”里。
戈壁灘上最不缺的就是沙子。她把住處周圍相對平整的沙地,劃分成不同的“功能區”。
一塊用來演算數學題,一塊用來練習寫作文提綱,還有一塊,專門用來默寫古詩詞。
沙粒粗糙,硌得她纖細的指尖生疼,寫久了,指腹會變得麻木。
她便找來一塊奶奶實在無法縫補的舊布頭,墊在手指下面。
寫滿了,她并不急著立刻抹去,而是會站在那里,微微瞇起右眼,仔細地審視一遍自己的“作業”,確認無誤或者找到錯誤后,才會伸出小手,帶著一種奇異的莊嚴感,輕輕地將沙地抹平。
那動作,不像是在銷毀痕跡,倒更像是一位嚴謹的學者,在完成一次重要的推演后,清理桌面,準備下一次的探索。
沙地恢復平整,仿佛一片等待開墾的智慧沃土,隨時準備承載新的思想火花。
每天,當天邊還鑲嵌著幾顆不肯離去的殘星,戈壁灘沉浸在最深沉的墨藍色里時,拾穗兒就已經oo@@地起床了。
她怕吵醒里屋因為勞累而鼾聲微微的奶奶,動作總是輕得像一只小貓。
她裹緊那件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帶著身體溫熱和淡淡土腥味的舊棉襖,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外,找一個背風的角落,開始她雷打不動的晨讀――背誦英語單詞。
那些單詞,來源極其艱難。它們來自一本殘缺不全、不知經過多少人之手的舊英語課本。
那是她和奶奶用積攢了快一個月的、用小布袋裝著的、從沙窩里一顆顆扒拉出來的鐵渣和銅屑,從鎮上的廢品收購站那個總是板著臉的老板那里,好不容易才換來的。
課本的封面早已不知去向,書脊開裂,里面的紙頁泛黃發脆,邊緣被蟲蛀了不少小洞,更糟糕的是,后半部分幾乎缺了一半,許多課文和練習都戛然而止。
發音,是更大的難題。她擁有一份“詞典”,但那只是一張不知從哪本厚詞典上撕下來的、只有孤零零半頁的碎片。
上面僥幸地羅列著一些以某個字母開頭的單詞和音標。她就靠著這半頁“天書”,對著課本上那些陌生的、曲里拐彎的單詞,一個個地、連蒙帶猜地琢磨它們的讀音。
她的左眼在這樣的近距離、小字體的辨認上幾乎完全幫不上忙,反而會因為聚焦困難而產生疊影。
她只能完全依賴右眼。她會把臉埋得極低,極低,鼻尖幾乎要觸碰到那脆弱的、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紙頁,長長的、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稀疏的睫毛,常常會掃在紙上,癢癢的。
有時,為了確認一個復雜單詞的音標,或者回憶一個語法規則,她會保持這個極其費力的姿勢,一動不動地“釘”在那里小半個時辰,直到右眼因為過度聚焦而酸澀難忍,不受控制地涌出生理性的淚水,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這時,她會抬起袖子――那袖口已經因為無數次類似的擦拭而變得硬邦邦、黑乎乎――胡亂地在眼睛上蹭兩下,待視線稍微清晰,便又立刻低下頭,重新投入那片由二十六個字母組成的、浩瀚而迷人的海洋。
對她而,每一個被正確讀出的單詞,都是一次小小的勝利;每一個被理解的句子,都是一扇通向更廣闊世界的窗戶。
戈壁的天氣,是喜怒無常的暴君。記得那是夏末的一個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毫無征兆地陰沉下來,烏云像打翻的墨汁般迅速蔓延,緊接著,狂風大作,雷聲隆隆,暴雨如同天河決堤般傾瀉而下。
那不是溫柔的春雨,而是夾雜著冰雹、足以摧毀一切的狂暴之雨。
土坯房在風雨中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