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把遲鈍的刀子,艱難地劃開了戈壁灘厚重的夜幕。
臨時指揮部的橄欖綠色帆布帳篷下,早已黑壓壓地聚滿了人。
男人們大多沉默著,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嗆人的旱煙,煙霧與尚未散盡的塵?;旌显谝黄?,凝固成一種沉重而焦慮的空氣。
女人們則緊挨著站著,懷里抱著懵懂的孩子,或牽著稍大些的,眼神里充滿了茫然與不安。
昨夜的驚恐尚未完全從眉宇間褪去,新的、更深的憂慮已經爬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異樣的氣氛,不像往常那樣嬉鬧,只是安靜地依偎在大人身邊,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布滿愁容的臉。
晨風試圖卷走地面的沙塵,卻顯得力不從心,只能將一些細碎的沙礫推來搡去,發出oo@@的輕響,仿佛大地在低聲嗚咽。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喻的矛盾,比沙塵更密,比晨霧更濃,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帳篷角落堆放著志愿者們分發下來的礦泉水和壓縮餅干,但很少有人去動,大家的胃口仿佛都被那沉重的未來給堵住了。
王旗長,那位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深藍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張臨時搬來的破舊木桌前,手里緊緊攥著一份蓋著紅色公章的文件。
他的臉上寫滿了疲憊,眼袋深重,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嘴角甚至因為焦灼而起了一個小火泡。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溫和又具有安撫力,但那字里行間透出的鄭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知道,今天這番話,將決定一個村莊的命運,也將深深刺痛許多人的心。
“各位鄉親父老,靜一靜,聽我說?!?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瞬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連孩子的啜泣聲都下意識地停止了。
“地質勘探隊的專家們,連夜趕出了初步報告。”
他揚了揚手中的文件,紙張在風中發出脆弱的嘩啦聲,仿佛這薄薄的幾頁紙,承載著千鈞重擔。
“情況……不太樂觀。金川村原址的地基,底下沙層已經大面積松動,形成了潛蝕空腔。
專家判斷,如果再遇到像前天那樣強度的沙塵暴,極有可能發生二次、甚至更大規模的塌陷。而且,后山那邊,因為植被破壞,滑坡的風險也急劇增高?!?
人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涌起,帶著恐懼和難以置信。幾位老人相互交換著眼神,渾濁的眼里滿是憂慮。
王旗長頓了頓,等這陣不安的聲浪稍歇,才繼續艱難地說道,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
“旗里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決定了個方案……就是整村搬遷,旗里在五十公里外,靠近國道、水源相對有保障的地方,規劃了一個移民新村,房子是統一建的磚瓦房,基礎設施也會配套,學校、醫療點都會有?!徇w,這也是為了大家的長遠安全著想。”
“搬遷?”
這兩個字像一顆炸雷,瞬間在人群中引爆了積壓的情緒。
李大叔,那個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漢子,第一個攥緊了手中那根磨得光滑锃亮的鋤頭把,往前猛地踏出一步。
他黝黑的臉膛因為激動漲得通紅,額上青筋暴起,聲音粗糲得像砂紙摩擦:“王干部!你說搬遷,說得輕巧!那我們地里的沙棗樹咋辦?那些樹,是我爹,我爺爺那輩兒就開始種的!它們耐旱、抗風,是咱金川村的魂!你摸摸這樹干,上面的每一道疤,都記著咱村子的年頭哩!搬去那啥新村,那平地能種出咱這味道的沙棗來?能養出咱這喝堿水、吃沙棘草長大的耐活羊?那是要斷我們的根啊!”
他揮舞著胳膊,指向遠處那片在沙暴中幸存下來、卻顯得蔫頭耷腦的沙棗林,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娃,看好這些樹,它們就是咱家的命根子……’現在,你讓我把它們扔下?我……我做不到!”
這個倔強的漢子,說到最后,聲音已然哽咽,淚水混著臉上的塵土,淌了下來。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被稱為“趙老倔”的老漢也拄著鐵鍬站了起來,他年輕時是村里最好的獵手,后來封山育林,才專心務農。
“王旗長,我老趙在這村里活了七十三年,娶妻生子,送走爹娘。村東頭那棵最大的胡楊樹,是我跟我家老婆子當年栽下的定情樹,樹下還埋著娃的胎發……你讓我們搬?這些念想,這些根,能一起搬走嗎?到了新地方,我們這些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還能干啥?不就是等死嗎?”
老人說著,渾濁的老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滑落,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去,卻越擦越多。
老村長,那位須發皆白、臉上刻滿了戈壁風霜痕跡的老人,顫巍巍地拄著磨得光滑的棗木拐杖,用力頓了頓地,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目光都投向這位在村中享有威望的長者。
他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喘勻了氣,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擠出來的:“王旗長,還有縣里的領導們,不是我們這些老家伙不識好歹,不領政府的情。實在是……這金川村,巴掌大的地方,是咱們祖祖輩輩的根啊。每一寸土,都埋著先人的骨血;每一棵樹,都聽著娃娃們的哭和笑。還有……還有張教授,帶著陳陽那小子,沒日沒夜搞起來的那片試驗田……”
老人渾濁的目光投向那片被黃沙掩埋了大半的田地,眼眶瞬間濕潤了,聲音也開始顫抖。
“剛見了點起色,綠油油的苗子,讓人看著心里就亮堂。這苗,是陽子跟穗兒那丫頭,一顆顆種子親手埋下,一瓢瓢水親手澆活的啊……這要是搬了,他們多少心血,鄉親們剛燃起來的那么一點點新指望,不就全白費了?咱這村子,就真的……沒救了嗎?”
老人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不鋒利,卻疼得深入骨髓。
許多婦女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哭聲連成一片,在清晨的空氣中彌漫,更添悲涼。
在人群相對靠后的地方,陳陽和拾穗兒并肩站著,陽光將他們緊挨著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地面上,看似親密無間,但他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聲的、正在迅速擴大的鴻溝。
陳陽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片試驗田上。那里,大部分區域還被厚厚的沙土覆蓋著,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但在邊緣地帶,幾株頑強的新綠――那是他們精心培育的耐旱沙地作物――已然掙扎著探出頭來,在晨風中微微搖曳。
那一點點綠色,在他眼中,就是燎原的火種,是全部的希望,是他和拾穗兒,還有張教授,無數個日夜奮戰的意義所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夜晚:繁星滿天,戈壁灘上寂靜無聲,只有他們倆和教授打著手電,記錄數據,討論方案。
拾穗兒總是細心地給每一株苗做好標記,她的側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有一次,他累得差點睡著,是拾穗兒把外套披在他身上,自己卻凍得嘴唇發紫……那些共同的記憶,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頭,與眼前這片狼藉形成尖銳的對比,讓他的心揪痛起來。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身旁沉默不語的拾穗兒,語氣急切而堅定,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孤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穗兒,我想留下!我們必須留下!你看,苗還活著!它們都沒放棄,我們怎么能放棄?”
他指著那幾點綠色,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只要我們能想辦法,加固沙障,引水改良土壤,未必不能把這塊地守住!教授不是說過嗎,事在人為!等試驗田成功了,我們就能帶著鄉親們種更值錢的經濟作物,金川村就能真正活過來,不再靠天吃飯!到時候,年輕人就不用都往外跑,村子就有希望了!穗兒,我們一起,肯定能行!就像我們之前一起克服那么多困難一樣!”
他的眼睛里燃燒著灼熱的光,那是理想和信念的光芒,純凈而滾燙,幾乎能灼傷人。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握拾穗兒的手,尋求那份他一直依賴的支持和溫暖。
拾穗兒卻始終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干的淚珠,在晨光中微微閃爍。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地絞著洗得發白的衣角,關節處泛出白色。
聽到陳陽那充滿激情和希望的話語,她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
她何嘗不懷念那些并肩奮斗的日夜?何嘗不珍視他們共同澆灌的心血?試驗田里的每一株苗,都像是他們的孩子。
可是,前天那場毀天滅地的沙暴,徹底擊碎了她對這片土地“可控”的幻想。
那咆哮的狂風,那瞬間坍塌的土墻,那彌漫在口鼻中的、令人窒息的沙土味道,還有村民們驚恐的哭喊、受傷后痛苦的呻吟……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牢牢刻在她的腦海里。
她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掙扎,還有對陳陽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的擔憂,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卻帶著千斤重量。
“陳陽,我……我知道你舍不得試驗田,我也舍不得啊!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我們的汗,我們的盼頭……可是……王旗長說的風險,是真的啊。前天那場沙暴,你忘了有多可怕了嗎?天昏地暗,房子像積木一樣塌下來……李奶奶家的房子,就在我眼前……塌了……要不是部隊來得快,我們……我們可能都……”
她的聲音哽咽了,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末日般的景象,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蒼白,“我怕……我真的好怕。怕的不是自己出事,是怕鄉親們,怕小石頭他們那么小的孩子……萬一,萬一再來一次,我們賭不起??!陳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嗎?我不想……不想有一天,我們要在這片我們親手拯救的土地里,挖出……挖出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