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四被抬走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在金川村的井臺上凝固成了一塊沉重的鐵。
暑氣蒸騰的日頭懸在頭頂,烤得黃土發燙,可每個人的脊梁骨卻透著刺骨的寒意,連山間吹過的風都帶著凝滯的痛感,裹著塵土在井臺邊打著旋,不肯離去。
四個壯漢,都是村里最有力氣的后生,此刻卻像托著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抬著那塊臨時拆下的門板。
門板被趙老四的血浸得發黑,邊緣還掛著幾縷撕裂的衣料,每走一步,木軸與地面的摩擦都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替門板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訴說著劇痛。
山路本就崎嶇,被連日的烈日曬得龜裂,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漢子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
“慢著!左邊有塊石頭!”
走在最前面的王強壓低聲音嘶吼,聲音因過度緊張而沙啞。
他猛地頓住腳步,身后的三人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調整門板的角度,避開那塊凸起的青石板。
即便如此,輕微的顛簸還是不可避免,昏迷中的趙老四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無意識的、斷斷續續的呻吟。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秋日將死的蚊蚋,細若游絲,卻像一把鈍刀子,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反復切割,比任何撕心裂肺的慘叫都更揪人心肺。
他的媳婦桂花,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抽走了魂魄。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褂子,前襟沾滿了丈夫的血,頭發散亂地貼在臉上,沾滿了淚水和塵土。
眼淚早已流干,眼眶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杏子,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響,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頸。
她沒有力氣哭喊,只是機械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門板旁邊,雙手死死攥著門板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駭人的慘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趙老四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仿佛只要一眨眼,丈夫就會消失不見。
他們六歲的兒子小栓柱,被鄰居張大嫂緊緊抱在懷里。
孩子嚇得渾身發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卻連放聲大哭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把小臉埋在大嫂肩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小聲地抽噎著。
那壓抑的啜泣聲,像一根細細的針,悄無聲息地扎進每個人的心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張大嫂一邊拍著孩子的背安撫,一邊忍不住抹眼淚,視線卻始終沒離開那門板上的人,臉上滿是疼惜與焦灼。
井臺邊,陷入了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全然死寂。
那根巨大的鑿木,足有成年人的腰那么粗,此刻正沾著趙老四尚未干涸的鮮血,無力地懸在井口上方。
暗紅色的血珠順著木頭的紋路緩緩滑落,滴進幽深的井底,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人們或蹲或站,形態各異,卻都透著一股難以喻的頹喪。
有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后背微微聳動;有人靠著井架,眼神呆滯地望著那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井口,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張巨大的嘴,要將所有人的希望都吸進去。
幾個剛才還在奮力拉繩的漢子,此刻癱坐在地上,雙腿伸直,沾滿塵土的褲腿上還留著繩索勒出的紅痕。
他們怔怔地看著自己磨破了皮、正滲著血絲的手掌,掌心的皮肉翻卷著,混著汗水和泥土,火辣辣地疼,可他們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眼神空洞得可怕。
那是一種耗盡了力氣,卻又看不到希望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將他們淹沒。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味,那是連日勞作積累下的酸腐氣息;
混合著新鮮的血腥味,刺鼻而溫熱,帶著生命流逝的沉重;
更有一種名為“絕望”的氣味,無形無質,卻比前兩種氣味更令人窒息,鉆進每個人的鼻腔,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散了……都散了吧……”
人群中,不知是誰用帶著哭腔的聲音低語了一句。
那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圈圈絕望的漣漪,在人群中迅速擴散開來。
“還打什么打……老四都那樣了……能不能活都兩說……”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力,他拄著拐杖,身子微微搖晃,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這就是命……咱金川村,這輩子怕是都拗不過老天爺的命啊……”
有人附和著,語氣里帶著深深的宿命感,仿佛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再打下去,誰知道下一個輪到誰?這井……它吃人啊!它要吃夠人才肯出水!”
一個年輕媳婦抱著孩子,聲音里滿是恐懼,她的身子抖得厲害,說完便忍不住哭了起來,引得周圍幾個人也跟著紅了眼眶。
消極、恐懼、宿命的論調開始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剛剛還凝聚在一起的意志,在血淋淋的現實面前,脆薄如紙,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
有人開始默默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斷了把的鐵鎬,鎬頭還沾著新鮮的泥土和碎石;
磨得起毛的草繩,上面布滿了磨損的纖維,有些地方已經斷裂;
還有那面被踩滿腳印的破鑼,鑼面凹陷下去一塊,早已沒了往日的清脆聲響。
人們的動作遲緩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心灰意冷,像是在埋葬一件早已死去的東西。
希望的堡壘在轉瞬間土崩瓦解,只剩下斷壁殘垣,在風中搖搖欲墜。
就在這信念即將徹底崩塌的千鈞一發之際,那個清脆卻已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像一道劃破濃重烏云的閃電,撕裂了絕望的天幕:
“不能散!”
拾穗兒站了出來。
她的眼睛因長時間的哭泣和熬夜守在井邊而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白里布滿了細密的血絲,臉色因巨大的悲痛和緊張而蒼白如紙,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層白皮。
但她的脊梁挺得筆直,像風雨中絕不彎折的翠竹,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韌勁,又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她幾步走到井口,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定,腳下的黃土被她踩出清晰的腳印。
她毅然站在那根冰冷而危險的鑿木前,轉過身,面向惶惑的眾人。
她的目光不再是年輕姑娘的清澈明亮,而是布滿了血絲,那里面燃燒著兩團火焰――
一團是為四叔受傷而燃的悲憤,一團是絕不放棄的決絕,灼灼地掃過每一張彷徨、驚恐、悲傷的臉,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喚醒。
“這井,必須打下去!”
她的聲音不高,卻因極度的激動和克制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性和不容置疑的決絕,“咱們現在散了,撂挑子了,那我四叔的血,就白流了!他受的罪,就白受了!”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他為了啥?他是為了他自己能躺床上享福嗎?不是!他是為了咱們金川村!為了咱們在場的每一個人,為了咱們的爹娘孩子,將來能喝上一口干凈水,不用再天天喝那拉嗓子的泥湯子!”
“你們忘了嗎?
開春到現在,咱們喝的是什么?是池塘里沉淀下來的渾水,里面飄著草屑和蟲子,喝到嘴里又苦又澀,多少人拉了肚子,多少孩子因為缺水嘴唇干裂得直流血!”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明顯的哭腔,卻有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在空氣中震蕩,“他是為了咱們那龜裂的地里,明年能長出綠油油的莊稼,后年娃娃們能有口飽飯吃!為了咱們金川村,能在這干旱的年月里活下去!”
“咱們現在要是怕了,退了,那我四叔就成了一個笑話!一個為了件沒指望的事把命都差點搭進去的傻子!”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憤的質問,“咱們對得起他嗎?對得起他剛才躺在那兒,只剩一口氣的時候說的那句話嗎?!”
她猛地伸出手,指向趙老四剛才躺過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灘暗紅色的、觸目驚心的血跡,血跡已經開始凝固,邊緣泛著黑褐色,與周圍的黃土形成鮮明的對比,旁邊還散落著幾根他掙扎時掉落的頭發。
“‘打下去……別管我……水……要水……’”
拾穗兒一字一頓地、清晰地重復著趙老四昏迷前那斷斷續續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淚水終于忍不住洶涌而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但她倔強地用手背狠狠擦去,粗糙的布料蹭得眼角生疼,留下淡淡的血痕。
“這是他拿命換來的話!是咱們金川村現在唯一能走的路!只有打出水來,才能對得起我四叔!才能讓他覺得,他受的罪,流的血,都值了!咱們現在停了,就是認輸了,就是對我四叔、對咱們自己的背叛!”
她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想要退縮的人,羞愧地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攥著衣角,不敢直視她那燃燒著火焰的目光;
那些被恐懼籠罩的人,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光,一絲名為“不甘”和“尊嚴”的火星,在眼底悄悄閃爍;
還有些人,想起了趙老四平日里的好,想起他總是第一個扛著工具上工,想起他分給鄰居的那半袋紅薯,想起他抱著小石頭時慈祥的笑容,眼眶再次濕潤了。
李大叔,這個剛才還像山一樣指揮若定的老石匠,此刻也老淚縱橫。
他今年六十多歲,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雙手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那是一輩子與石頭打交道留下的印記。
剛才趙老四受傷時,他強忍著悲痛指揮眾人救人,此刻聽了拾穗兒的話,再也忍不住,淚水順著皺紋滑落,滴在胸前的圍裙上。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膝蓋發出“咯吱”的聲響,顯然是連日勞作累壞了,但腳步卻異常堅定地走到拾穗兒身邊。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新鮮傷口的大手,再一次緊緊握住了撞木那粗糙的繩索。
繩索上還沾著趙老四的血跡,溫熱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像是一種無聲的激勵。
他轉過身,面向眾人,脖頸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如同受傷雄獅般的、震耳欲聾的咆哮:
“拾穗兒說得對!咱們是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不能當孬種!老四在前面給咱們淌了路,用血給咱們指了方向!咱們不能讓他白淌!這井,就是啃,就是用牙啃,用命啃,也得把它啃出水來!為了老四!為了金川村!打出水來!”
“打出水來!為四叔!”
王強第一個響應,他今年二十出頭,是村里最年輕的后生,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眼睛紅腫著,但眼神已經變得無比兇狠和堅定,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狼。
他一把抓起地上那沾著血跡的草繩,死死地、一圈一圈地纏在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手上,粗糙的草繩摩擦著傷口,鉆心的疼,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一般,只是緊緊地攥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打出水來!”
“為了四叔!為了金川村!”
更多的人站了起來,原本佝僂的脊背重新挺直,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有人抹掉臉上的淚水,有人握緊了拳頭,一種混合著悲憤與不屈的力量在人群中迅速凝聚、升騰,像一團即將燎原的星火。
這一次,他們的動力不再僅僅是為了生存的希望,更是為了給倒下的兄弟一個交代,為了捍衛金川村人永不屈服的尊嚴!
沒有多余的動員,人們默默地重新站好了位置,分成幾排,握緊了繩索。
這一次,隊伍更加沉默,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交織,但氣氛卻更加凝重,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悲壯的氣場在彌漫,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
號子聲再次響起,不再是之前那種高亢的吶喊,而是變成了一種低沉、壓抑、卻蘊含著更強大力量的悶吼,像是從大地深處發出的、不屈的咆哮,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嘿――呦!!!”
王強的嗓子已經完全嘶啞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血性,穿透塵埃,響徹在井臺上方。
“轟!!!”撞擊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沉穩,更加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