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倒也好,有沈指揮使和三公子一道送姑娘回家,看誰還敢為難姑娘。”抱弦放下簾子,輕輕笑了笑,“姑娘總算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清圓咀嚼著那個詞眼,最后苦笑了下,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眼前的熱鬧就像除夕的那場煙火,卯足了勁兒綻放,把一年的璀璨都燃燒完了,最后各自散了,還剩下什么?滿地冰涼的灰燼罷了。
抱弦伴在她身邊也有半年了,半年的朝夕相處,對她的性情還是了解的。如果四姑娘如二姑娘一樣不知輕重,只怕姐妹四個里頭,她會是頭一個出嫁的。嫁得早,未必就嫁得好,女孩兒家的出身不能自己選擇,但在選婿上頭尚有三分拿主意的機會。四姑娘是個時刻保持清醒的人,就算面上看著自己成了香餑餑,也不能因此昏了頭。抱弦曾擔(dān)心她迷失,擔(dān)心她一門心思在這兩個中擇一個,如今看來這種擔(dān)憂是多余的了。
“只是可惜,這回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沒能拿住太太的把柄。”抱弦不無遺憾的輕嘆,“如今想想多兇險,要不是沈指揮使,咱們這會兒怕是成了刀下亡魂了。”
清圓沉默良久,拇指在團(tuán)扇的象牙柄上細(xì)細(xì)地摩挲,半晌道:“這回不成,還有下回,如今雖沒撕破臉,但各自都心知肚明,端看誰更沉得住氣。不過這件事到底驚動了殿前司,太太未必沒有顧忌,這程子想是會暫時隱忍,再過陣子怎么樣,就不知道了。我昨兒夜里也細(xì)想了想,內(nèi)宅中的事要靠外頭大是大非來定奪,到底架勢擺得太足,牽扯的人也太多,不定哪里就出了岔子。內(nèi)宅的事還是要內(nèi)宅解決才好,太太當(dāng)了這么些年家,就一點兒錯處也沒有么?”她一頭說,一頭又一笑,“就算是一點兒錯處也沒有,這么大的家子,人口多,花銷又大,哪能擔(dān)保個個院里都太平無事,你說是不是?”
抱弦看著她主子,莫名心里就踏實下來。也是啊,幾十年的當(dāng)家主母早練成了精,倘或那么容易叫人拿捏,不至于讓蓮梅兩位姨娘做小伏低那么多年。扈夫人這頭籬笆扎得緊,未見得兩個兒女也諸樣妥帖,橫豎四姑娘有的是時候,她是七個兄弟姊妹中年紀(jì)最小的,年紀(jì)最小,見證便越多,二姑娘要許人家,大爺眼看要秋闈,大奶奶剛懷了身子,大爺房里的小姨奶奶又才進(jìn)門……
抱弦露出個了然的笑,抬手徐徐給她打扇子。扇底香風(fēng)微送,清圓受用起來,揉了揉眼睛道:“我困了……”
白日冗長,馬車輕搖,搖得久了是要犯困,抱弦讓她靠著自己,四姑娘便乖乖窩在她肩頭。車外日光融融,她的劉海輕薄而柔順地覆在額上,恰擋住了那雙彎彎的眉。這樣柔弱無依的孩子,被迫工于心計,不是她之罪,是謝家種種不公的罪過。
從上京到幽州,畢竟路程不算近,將要入夜的時候,一行人才到謝府門上。
薈芳園里的老太太幾乎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等了一整日,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一造兒又一造兒,一會兒回稟城里紙扎鋪子都問遍了,沒人見過四姑娘。一會兒又說往碧痕寺必經(jīng)的路上有血跡,好大的一片,活像一個人放光了全身的血,都流到路邊的蘆葦蕩里去了。老太太坐在背陰的地方,臉色深沉也如陰霾,只是這陰霾里浮起了一絲愧疚的味道,喃喃說:“早知今日,當(dāng)初不討她回來倒好。四丫頭在咱們家半年,這半年里我這嫡親的祖母也虧欠了她不少……真是不少啊,為她父親的事,孩子跑前跑后,拋頭露面……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對不住她。”
內(nèi)宅的女人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開始哭了,東西兩府謝訓(xùn)和謝憫的夫人得了消息也來候著,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不管是否招人待見,一旦匆匆走了,總能引發(fā)無數(shù)的不舍和遺憾來。
蔣氏拿帕子掖淚,含沙射影地說:“四丫頭真可憐見兒的,自小沒有娘,陳家雖疼愛,到底隔著一層肚皮,能仔細(xì)到哪里去!后來認(rèn)祖歸宗,祖宗是認(rèn)了她,活人到底沒認(rèn)她,好吃好喝輪不著她,連好親事也得先緊著人家。”
蔣氏在謝家一向是個討嫌的角色,她心里有話不忌諱說,大家排擠她之余,又拿她沒辦法。
要是換了以往,老太太必定要堵她的嘴,可今兒卻覺得她說的沒錯。四丫頭倘或真有了三長兩短,那小小的庶女就不是個蜷曲在內(nèi)宅的小丫頭了,不管她成神成鬼,都是叫人畏懼的。
清如因蔣氏的指桑罵槐義憤填膺,原要發(fā)作起來,但被清容悄悄拽了衣角,話到嘴邊又勉強咽了回去。也罷,活著的人何必和死了的計較,這會子說得再好聽都是馬后炮。要不是這種場合斗嘴不好看相,她很想敬蔣氏兩句,當(dāng)初要接四丫頭回來,是誰一口一個棺材子兒?如今人沒了,倒來充慈悲,真真一張嘴兩片皮,愛橫著說還是豎著說,都由她了。
清和因同清圓交好,實在不愿意清圓最后落得這樣下場。她們母女在寒香館里私底下也議論,這一向都好好的,偏太太打發(fā)她上碧痕寺的當(dāng)口遇了強盜。若說巧,也委實太巧了些,可這話沒憑沒據(jù)的,到底也不好說,清和瞧了扈夫人一眼,又瞧瞧老太太,“祖母,眼下人還沒找到,喪氣話說得過早了些。還是加派人手往臨近的鄉(xiāng)鎮(zhèn)去探探,萬一能探著消息也不一定。”
扈夫人掖了掖發(fā)燙的眼角,手絹擦拭了太多回,即便沒有眼淚,那處也經(jīng)不得揉搓了。她不等老太太說話便長嘆了一聲,“找還是要找的,能派遣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可人丟了一天一夜,只怕兇多吉少。再則一個年輕女孩兒,遇上這種事……”
一天一夜里什么事不能發(fā)生?說得難聽些,回來不如不回來。謝家門里哪里容得下不貞潔的姑娘,要是宣揚出去,闔家的臉都沒處放了。
這就是簪纓大族的取舍,家族的名聲遠(yuǎn)比一條性命更重要。話到了這里,也說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這會兒大家盼的不是喜訊,反倒是噩耗。
院子里開始掌燈了,一叢叢的燈籠升到滴水下,銀紅的細(xì)紗,傾瀉下滿地胭脂的水色。
忽然外面甬道上傳來腳步聲,那匆促的一串,激起所有人一身細(xì)栗——想是有新消息了,是什么消息?最壞的,不過認(rèn)尸吧!
老太太幾乎把那種場景在腦子里預(yù)先演練了一遍,自覺愧對清圓,若是要認(rèn)人,這回一定要親自去。
小廝的灑鞋終于踏進(jìn)了門檻,所有人都巴巴地看過去,老太太站起身問:“怎么樣了?”
小廝的臉上忽而綻出大大的笑,那種笑在燈下是詭異的,諷世的。他輕快地唱了個喏,“給老太太道喜,咱們四姑娘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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