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臉上閃過一絲威嚴,道:“你不必再多想了,那些既瞧不中便算了。聽說顧家進京了,明兒你請顧家的夫人吃酒,透露些意思,我瞧著顧家的大公子極好,年紀和鳳哥兒十分相配,若能結親,倒是喜事。”
王子騰夫人因未聽顧家進京,便開口問道:“顧家?哪個顧家?京城里有好幾個顧家呢。那個和璉兒外祖家交情好的顧明不過是暴發新榮之家,哪里配得上咱們家?”
王子騰道:“我說的是今已升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的顧越。”他在宣康帝跟前極有體面,焉能看不出宣康帝意欲重用顧越的意思,顧越的大哥雖然犯了重罪,但是顧相國余蔭猶在,他們這些人家虧空幾百萬兩銀子宣康帝尚且款待,何況顧家只有顧越一脈出息。
聽到是顧越家,王子騰夫人撫掌笑道:“我記起來了,顧大人的父親可是顧相國呢,長公子迅哥兒今年十八歲,聽聞前年已經中了舉人,惜今年竟不曾參加恩科。若不是因為他們先前出了些事情,又遠離京城,現今在京城里已不知道多少人家看中這樣的乘龍快婿了。既然老爺這樣中意他,明兒我就下帖子請顧夫人來,只是他們家幾時進京的?竟未聽說。”
王子騰道:“聽說顧家和林家一同進京,林如海既已進了宮,想必顧家亦抵達京城了。”
聞得林如海進宮,王子騰夫人吃了一驚,隨即默然不語。王子騰惱恨林如海斬殺了王豪,她心中明白,自然不認為王子騰會和林如海結交。
王子騰想起出宮后著人打探來的消息,不覺陷入了沉思。
眾所周知,林如海和顧越交情極好,老相國過世,顧家大爺壞事,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不知凡幾,然而林如海始終如一,他比顧越早三年高中,即便遠離京城,亦時時刻刻寫信請人照應顧越,不然憑顧越一腔傲氣,能在翰林院里游刃有余,如今又能這么快進京?還不是因為宣康帝跟前有和林如海交好的人一直提醒著宣康帝。
如今顧越做了侍讀學士,那是在宣康帝跟前走動的,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總能比別人窺得先機,林如海即便遠在江南,只怕也不會斷了京城的消息。
王子騰心中比較了幾家,終究還是中意顧迅做女婿,道:“橫豎林家不在京城,他們家和林家交好咱們也不必怕什么,難道和林家能親過親家去?顧家勢不如從前,咱們家與之聯姻便是助了他們一臂之力,再者顧迅老實本分,鳳哥兒過去也能彈壓得住。”
顧家門楣比王家還高些,又是書香世家,雖說敗了,可敗中有榮,王子騰夫人也認得顧夫人,最是溫和敦厚之人,如今他們家在京城里只算三流,遠遠比不得王家的權勢,想能善待鳳姐,故王子騰夫人心里十分滿意,只盼著鳳姐斂些性子,好生學王夫人才是,雖不是榮國府名正順的當家主母,但誰不知道她是榮國府當家人?
次日,王子騰夫人同細細鳳姐一說,鳳姐九月便及笄了,聞,不覺羞紅了臉,旁邊平兒、安兒、喜兒、樂兒四個丫頭俱瞅著鳳姐抿著嘴笑。
過了一時,鳳姐抬頭正色道:“太太竟是同他們說好了再說罷,別又和賈家一樣,不過是咱們一廂情愿,他們家無意,倒像是咱們家巴結著賈家似的,蹉跎了好幾年,好生沒臉。也不想想,咱們王家何等威勢?便是掃一掃地縫子也夠他們家過一輩子了。”
鳳姐在母親跟前行事十分利落,又耽誤了兩年說親,王子騰夫人因此十分疼她,說到人家總會問她幾句,她倒不害臊,聽了她這話,王子騰夫人心頭一凜,點頭稱是。
不說王家如何瞧中了顧迅,林如海卻遞了拜帖去賈家,方登門拜見。
聞得林如海又得了宣康帝的賞賜,聽說八百里加急進宮時他也在,宣康帝竟未曾讓他避開絲毫,賈母并賈赦賈政等人頓覺與有榮焉,早已等在家中了,相見后,賈母便命奶娘抱著賈寶玉上來拜見姑父,一時竟忘記詢問賈敏母子三個如何了。
寶玉被奶娘抱在懷里,因尚未留頭,便未束冠,饒是這么著,頭頂一點胎發仍舊綴著珍珠和金墜腳,打扮得十分華麗,穿著大紅緙絲八團蘭花小襖,銀紅二色金百蝶穿花褲子。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濃眉長睫,明眸皓齒。項上戴著赤金累絲項圈,又有一根五彩絲攢花結絳子,系著那塊從胎中銜來的五彩美玉。
林如海目視良久,頓時想到了黛玉在榮國府里備受風刀霜劍,也唯有寶玉一人略可安慰,可惜林如海游蕩之間,知曉不少細事,既云愛護黛玉,何以都將災禍引到黛玉身上?便是賈寶玉極好,也不是林如海心中的乘龍快婿了,遂轉而對賈母并賈政等人道:“此子天資穎慧,若好生教養,規引入正,必然是前程不可限量。”
賈母自是歡悅,笑道:“咱們家功名傳世,富貴百年,如今子孫雖多,卻都比不得寶玉,實在是有著天大的造化,將來須得勞煩姑老爺好生提點一番了。”
賈政雖恨寶玉抓周只抓脂粉釵環來頑,然終究是自己的嫡子,又銜著通靈寶玉,故面上嚴厲,實則疼惜,聽了林如海和賈母的話,他忙謙遜道:“不過是性情乖張詭奇一頑童罷了,哪里就有妹婿說的這樣好?”
賈母不滿地瞪了賈政一眼,又滿臉慈愛地命奶娘將寶玉送到身邊。
林如海說話間,又摘下腕上一串沉香手串作禮。他身上除了玉佩、扇子等物外,余者一概不戴,今兒還是想著來賈府,方擇了一串沉香手串套在腕上,乃笑道:“今日過來,竟未有好禮,唯有圣人昨兒所賜手串,給寶玉頑罷。”
賈母聞得是圣人所賜,自覺體面,忙命寶玉拜謝。
寶玉見林如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清俊非常,舉手投足間令人見之忘俗,實不似伯父、父親一般,心中亦覺親近,笑道:“多謝姑父。”
林如海聽他口齒清楚,心中一嘆,確是佳兒,資質較林睿不遑多讓,他上輩子做的詩詞歌賦林如海亦曾見過,尤其是芙蓉女兒誄幾乎可與黛玉之葬花詞堪稱雙璧,奈何賈母溺愛太過,致其一味嬌養,不知約束教導,竟成了一事無成的紈绔子弟。
即使賈寶玉如此,卻非林如海心中佳婿,賈寶玉固然心地良善,又天然一段風流,不同俗流,見解非同一般,實高于世人之上,然而他卻是偏激太過,更重皮囊,實際上,男子并非一無可取,女子亦非白璧無瑕,陰陽相合,方是正道。
又聽賈母說道:“寶玉實在是由不得我不疼,今年才兩歲,已經由他姐姐教導識字了,可見將來定在珠兒璉兒之上,定能光宗耀祖。”
賈珠和賈璉皆在旁邊,聽了賈母的語,賈珠心中黯然,自從賈寶玉出生后,他在家中地位確實大不如從前了,幸而還有父母疼愛,但也只是一味督導自己讀書上進。賈璉卻是微微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難道夸贊寶玉,非得貶斥他們才好?望了賈寶玉一眼,賈璉眼底掠過一絲厲色,聽賈母處處流露出來的意思,似乎全然不顧他們大房,讓寶玉繼承家業了,難怪父母心中不忿,幸而他們早早地有了打算,不然,一點子都撈不著。
想到此處,賈璉看向林如海,姑父如此夸贊賈寶玉,可見也瞧出賈寶玉資質不差,只不知道他如何看待賈母的打算。姑父曾經說過,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想必不會和賈母一樣只顧著寶玉,而撇開他和賈珠。
果然,聽得林如海笑道:“府上幾個哥兒都是好的,璉兒珠兒已中了舉人秀才,想來明兒寶玉亦然,一門三進士,那才是光耀門楣呢。”
賈政聽了,欣然道:“若能如此,我便放心了。”
林如海又對賈母說道:“只有一件,寶玉如此資質,實是鐘靈毓秀,想來岳母并內兄夫人對之極鐘愛,但是后生卻不宜如此,溺愛太過未免致其荒疏學業,而后一事無成,因此,寶玉須得好生教導方能成才。”
賈政贊同道:“妹婿說得不錯,將來必定好生嚴管寶玉。”
賈母卻有些大不以為然,道:“寶玉天生異象,如今又隨元春識字,聰明可見一斑,哪里用得著嚴加管教?何況寶玉生得單弱,更該謹慎,一味嚴管反而不好。”
林如海暗暗嘆息,寶玉雖是天生的性情,但終究還是溺愛太過,想來是因賈珠之死,導致賈母一干人等都不敢十分令其讀書,唯恐他和賈珠一般落得早亡的下場,只是賈珠早亡,皆因嘔心瀝血苦讀太過,反誤了身子。
看向賈珠,覺得更蒼白憔悴了些,林如海不禁有些心疼,若是他的兒子,哪能如此?寧可晚些入世,也不能罔顧身體,遂關切地道:“珠兒怎么比上回見更憔悴了些?依我說,竟是好生調養身子要緊,你才多大年紀?瞧著倒比我還弱些。”
賈珠忙躬身道:“多謝姑父提點。”
賈母方看向賈珠,頓時心疼不已,忙對賈政道:“你怎么看著珠兒的?瞧你把他逼成什么樣兒了?他才多大就考中了秀才,你還有什么不足?滿京城里除了璉兒得圣人恩典,誰家還能比得上珠兒長進?竟是聽你妹婿的話,緩一些兒,讓珠兒養好了正經。”
林如海也道:“瞧珠兒比璉兒還大兩歲呢,倒不如璉兒長得高,也不及璉兒氣色好。雖說讀書要緊,總也不能因為讀書,誤了別的,君子六藝,騎射也算其中之一呢。”
賈政看了賈珠一眼,果然不如賈璉面色紅潤,精神抖擻,只是賈璉天生的淘氣,常和一干紈绔子弟騎馬打獵,哪里又比得上賈珠勤奮?故嘴里答應,心中卻不以為然,家里金奴銀婢伺候著,人參燕窩吃著,難道還能作踐壞了愛子的身子不成?
賈母也知賈政一心盼著賈珠成才,如今賈璉已是舉人了,賈政對賈珠更加嚴厲了,只得轉移話題,問道:“敏兒他們母子三個可還好?”
到了此時,賈母方想起忘記詢問賈敏母子三個如何了,不禁十分慚愧。
林如海知其意思,含笑道:“有勞岳母記掛著,一切安好。”
賈母嗔道:“我自然知道你照顧他們的好,只是睿哥兒如今多大了?上學讀書了不曾?玉兒我還沒見過呢,生得如何?喜歡什么?明兒你回去,我預備些好東西給她。我倒想見見玉兒,偏生相隔千里,一時竟難得見了。”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睿兒早在三歲啟蒙,五歲上學,如今將滿十歲,學業平平,不及珠兒璉兒多矣,小婿打算明年送他到姑蘇書院讀書,也好結交些同窗好友,免得他坐井觀天,一味自高自大。玉兒年紀雖幼,卻生得好聰明清秀,因她抓周時只抓了些詩經筆墨,想來頗有祖宗之風,小婿已打算好生教導她讀書了。”
聽了林如海的話,各人面色各異。
賈珠和賈璉見過林睿,哪能不知道林如海話里謙遜,林睿才思敏捷,小小年紀甚似林如海,如今若不是年紀太小,早就能考試了,只是林如海早前說他太小,尚未明理懂事,待他十三四歲時方令其去考試,并不急于一時。
賈赦如今只認為自己兒子第一,但他也知道林如海的本事,其子聰明伶俐,豈能真的學業平平,若是平平,也便不是林如海的兒子了。
賈政卻是深信林如海,愈加期盼賈珠一朝金榜題名,揚眉吐氣。
賈母則道:“才多大的孩子?姑老爺竟舍得送他出去?留在姑老爺身邊,難道姑老爺竟請不起先生了不成?至于玉兒,小女孩兒家,認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的瞎子便好,怎么倒和哥兒一樣打算正經教導她讀書?”
林如海聽到這里,暗暗一嘆,賈敏能讀書識字,多虧了賈代善,不然按賈母所想,賈敏同凡俗女子有何不同?不過黛玉和三春等姐妹由李紈陪侍針黹誦讀,他卻是知道的,姐妹們作詩,賈母也并未十分約束。
因此林如海笑道:“小婿只睿兒此子,自然須得嚴厲些,不敢溺愛,何況姑蘇離揚州不遠,又是祖籍之地,熟識之人,自然放心好些。”
賈母聽了,只得作罷。
宴畢,林如海歸家,賈赦賈政等親自送出,林如海連稱不敢,請其留步,二人作為內兄,便理所當然地應了,復命賈珠賈璉二人相送。
林如海意欲上馬時,忽然回過身,看向賈珠賈璉二人,語重心長地道:“你們這一輩只你們兄弟二人讀書有成,前程似錦,雖是兩房,也是兄弟,莫管長輩如何,你們竟是相互扶持才好,朝堂之上,仕途之中,總是自家人護著自家人些,哪里全靠外人去?璉兒,我對你十分放心。倒是珠兒,你萬萬不能因為父母督促太過,誤了自己的身子骨。”
賈珠賈璉聽了,躬身應是,唯有賈珠一臉苦笑。
他們對林如海比對父母更敬重些,林如海這樣的人物,才堪稱嚴父、慈父,嚴而不厲,慈而不溺,偏生不是他們的父親,只好聽自己父親的話了。
賈璉忍不住道:“姑爹教導得極是,上回姑爹說的話我也跟二叔叔說了許多次,二叔叔嘴里答應了,偏給珠大哥布置了許多功課,功課尚且做不完,如何習學騎射?開春有一點子料峭之意,我倒是好好兒的,珠大哥卻病了好一場。”
賈璉越發明理懂事,也就越發瞧賈政不妥。
林如海雖恨王夫人不曾善待黛玉,但和賈珠相處日久,倒真不忍他早早亡故,偏生賈政王夫人這對做父母的,竟為了前程逼迫賈珠如此,聽了賈璉的話,想了想,道:“我在京城還得停留幾日,容我想個法子罷。”
賈璉急道:“姑爹且先出個主意,我瞧珠大哥竟受不住了。”
林如海笑道:“你們竟讀書讀傻了不成?這一點子小事還用我出主意?璉兒你最是個機靈不過的,且給你哥哥出個主意罷。”
賈璉一聽,賈珠卻先笑了。
送走林如海后,賈璉拉著賈珠進去,垂頭沉思,才進二門,忽然止步,道:“有了。”
賈珠問道:“有什么促狹主意了?”相比較賈政夫婦,賈珠心里對賈璉卻是十分親密的,畢竟賈璉真真為他著想,不曾因兩房嫌隙而對他冷眼旁觀。許多事賈珠心里明白,也覺得不妥,但是他是晚輩,又是長子,焉能對父母指手畫腳。
賈璉嘻嘻一笑,頭往賈珠處一歪,悄聲道:“橫豎人人都知道大哥哥身體弱,竟是明兒一早裝病罷,到時候我買通給你診脈的太醫,讓他跟老祖宗二叔二嬸說須得好生靜養,不然有損壽算,相信到那時,老祖宗第一個聽太醫的話,這樣你好生歇幾日,待身子骨好些,再聽聽姑爹有什么主意,和我一起學習騎射。”
賈珠原是老實人,道:“哪能如此哄騙老祖宗和老爺太太?”
賈璉板著臉道:“難道你為了讀書,竟要送命?你可知道今年貢院里頭抬出來的學子,有兩個回到家沒過幾日就死了。你這樣弱的身子,在家讀書尚且常病,哪里抵御得了貢院里的寒氣?姑爹也諄諄教導過,身體要緊,你總不能死讀書,竟成了呆子。就算二叔望子成名心切,你也得知道,姑爹那樣有才華的人快三十歲才參加殿試,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咱們年紀輕輕的急什么?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賈珠頗覺有理,一時也覺得讀書力不從心,恐令賈政大失所望,若是生病,想來賈政不好督促太過,便應了賈璉的主意,賈璉方歡喜起來。
兄弟二人攜手到了賈母房中,回稟林如海已去的消息。
賈母擺擺手,命他們各自回房安歇,自己望著寶玉,忽然想起黛玉來,不覺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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