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既醒,賈敏登時喜極而泣,卻聽黛玉直嚷腹內饑餓,賈敏不敢給她飯吃,忙命人熬了米湯送上來,見她精神漸好,夫婦又請了大夫診脈,說已無妨,二人方放下心來。雅*文**情*首*發
外面都在等消息,聞得黛玉平安,都道那生了滿頭瘡的癩頭和尚有些神通。
林家親兵仆從行事嚴謹,雖覺此事奇異,卻得了林如海的囑咐,不敢聲張,反倒是各家聽說黛玉清醒,俱都松了一口氣。連夫人連忙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若是黛玉有什么三長兩短,她非得愧疚死不可,畢竟是在他們家出的事故。
連城被母親訓斥了幾回,卻也擔憂黛玉,連平素愛吃的點心都無心吃了,黛玉昏迷了幾日,他便擔憂了幾日,一張圓臉消瘦了好些,惹得上下人等十分心疼。
連夫人忙命人送了上等補品,給黛玉補身子,帖子上又擬了日子來探視。
彼時林如海心情稍平,卻仍不愿離開女兒床前半步,只讓賈敏去歇息,他無法忘記女兒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模樣兒,這讓他想起了上輩子的兒子也在這樣的年紀,從此以后,一睡不起,同時也讓他想起了女兒在瀟湘館孤零零死去的情景。
因果輪回,他是因,黛玉便是果,自己家理當不必再和上輩子一般。念及于此,林如海神色柔和,替黛玉掖了掖被角,哪怕逆天而行,只要妻兒平安無事,這天,他逆定了。
這癩頭和尚欺善怕惡,自己今日這番指責,怕是他不敢再打自己家的主意了。
賈敏卻道:“老爺明兒還得去衙門,我看著玉兒罷,莫耽誤了明日的公務。”林如海心疼她,她何嘗不心疼林如海,她雖然不明白林如海和癩頭僧說的話是何意,但是她卻知道那和尚定是因為林如海之故方沒有化黛玉去出家。
林如海莞爾一笑,黛玉吃過米湯后便合眼安睡,林如海早將她放回床上了,自己坐在床邊椅上,聞聽賈敏此,起身拍了拍她的手,道:“聽我的,你熬了這么些日子,眼睛都眍了,我雖有公務要忙,比起你來卻有精神得多。明兒我不在時,還得你照料玉兒,先歇息一忽兒,等我累了,再換你來看著她。”
賈敏聽到這里,只得答應,仍舊看了黛玉一回,方回臥室。幸而黛玉便住在他們夫婦正房的暖閣里,若有什么風吹草動,自己頃刻間就能過來。
對于林如海如何知道癩頭和尚必至,賈敏縱使滿腹疑團,卻未開口詢問。
因黛玉驟然昏迷,賈敏無心梳妝,只換了家常衣裳,臥在榻上,她回想著林如海的一舉一動,似乎丈夫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能窺得先機,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此時若不是林如海,自己早就驚慌失措了,哪里還能等到癩頭和尚。這個癩頭和尚不知道是什么來歷,怎么竟處處見到他的蹤影,點化英蓮,又來點化自己的黛玉,莫非靈臺師父說黛玉來歷不凡,便是應在了這里?三生石畔當日愿,又是三生石畔,靈臺師父也說是三生石畔,到底女兒是何來歷?和三生石有什么相干,非得在塵世間受苦受難?
賈敏冰雪聰明,哪能聽不出林如海話里話外都說自己是變數,又說豈能面對妻兒離喪,難道林如海竟是見到了將來的事情,因此趨吉避兇,處處防患于未然?
作為林如海的妻子,成親至今十幾年,她如何不知婆母去世不足百日時,丈夫竟似變了一個人。雖說仍舊是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認得出,可是形容舉止卻偶爾流露出一絲滄桑之意,行事也愈加圓滑世故。她只是覺得丈夫對自己更體貼溫柔,或許經歷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和以往大相徑庭,如今看來,竟不單單如此了。
賈敏想問林如海到底知道些什么,最終卻沒有開口,罷了,罷了,總而之,他是自己的夫君,又一心體貼自己母子四人,何必再問,反倒揭他心中瘡疤。
想到這里,賈敏安下心來,睡了過去,忽然蕩蕩悠悠地離榻而起,眼前一變,至一所在,只見林智臥病在床,氣息奄奄,她登時焦慮非常,玉兒已病了一場,難道智兒也要生病不成?卻哪知她又見到自己和林如海圍在床邊,哀哀痛哭,沒多久,便見林智斷了氣,一夕之間,她只覺得自己和林如海竟似蒼老了十幾歲一般。
難道智兒竟沒了?賈敏心中大駭,卻不知為何,竟口不能,只能看到自己和林如海把黛玉當做男兒教養,以慰膝下荒涼,饒是這般,仍是日漸虛弱,雖然還是自己的臥室,情景卻大不相同,不及二載,便拋下在床前侍湯奉藥的黛玉,就此與世長辭。
賈敏暗想:“怎么沒見睿兒?睿兒呢?如何只剩黛玉一人,卻又進了京?”自己飄飄蕩蕩,走馬觀花似的,總覺得和自己所見并不相同。
賈敏覺得眼前似有什么吸引著自己過去,一路隨著黛玉進了榮國府,走角門,拜賈母,黛玉受到的待遇,她竟都看在眼中,王氏叮囑、寶玉摔玉、定居碧紗櫥,雖有父親做依靠,仍是免不得被人說三道四,連兩支宮花兒都是別人挑了剩下的才送到她手里。賈敏心如刀割,她千嬌萬寵的女兒,如何反在自己的娘家受此欺辱?
不等賈敏悲痛太過,又見林如海早逝,黛玉在榮國府的處境愈加不堪,孤苦無依,昔日世交故舊無一援手,嫁妝家業未進黛玉一文半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玉兒的處境竟到了這樣的地步,那是自己的娘家,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竟不顧半點骨肉親情?致使黛玉毀于誹謗,淚盡而逝,一縷香魂斷絕于凄凄冷冷的瀟湘館中。
賈敏眼內出火,恨之欲狂,幾乎要流下血淚來,猛然間聽到一聲霹靂巨響,仿若天崩地裂,賈敏一夢而醒,只見窗外春光爛漫,哪有半分凄涼,所夢之事竟已忘了大半。
忽見奶娘抱了林智過來,賈敏忙命奶娘退下,自己將其抱在懷內,緊緊不肯松手,直到林智痛呼出聲,賈敏方松了松手臂,卻仍不愿放開林睿。思及夢中所見,雖只記得寥寥,但喪子喪女之痛實在是刻骨銘心,慘然凄楚揮之不去,無論如何都無法忘懷。
賈敏低頭看著幼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回望自己,翹著嘴角,自己眼里幾乎落下淚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總覺得如果不好好照顧兒子,這個兒子必然會離自己而去。
是不是林如海曾做過這樣的夢,也許他記得的事情多些,所以知道癩頭和尚必至?
賈敏坐在床上,胡思亂想。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夢?怎么都不記得了呢?賈敏滿心焦急,又恨自己無能,旁人做夢總能記得幾分,如何自己夢見事關自己兒女的事情,偏就忘記了七七八八,越是回想,越是難以記起自己到底夢見了何事,只記得對娘家似有一腔怨氣纏綿于五內。
正沉吟間,林如海走過來道:“醒了?怎么沒叫人進來服侍你梳洗?”
賈敏抬起頭,看向丈夫鬢邊,這才幾日,因黛玉之病,鬢邊竟多了幾根銀絲,不由得心中一酸,忙起身下床,道:“老爺來了,玉兒睡得可好?”
林如海遞上一封書信到她跟前,柔聲道:“睡得正香,你放心罷。雅*文**情*首*發倒是外面說,岳母家中打發人送信兼回年禮來了,方才見你安睡,便沒拿進來叫醒你,來人我見了,已經打發下去歇息了。”下之意十分明白,聽說賈敏醒了,才將書信拿過來給她看。
提及賈家,賈敏面上突然流露出一絲似恨非恨的神色。
林如海見她半日不接書信,不禁暗暗詫異,忙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聽丈夫問起,賈敏登時紅著眼圈兒,嗚咽道:“方才做了一個夢,隱隱約約,恍恍惚惚,并不真切,醒來后記記得也不多,只是記得咱們女兒命苦得很。不知怎么著,今兒娘家來信,我心里總覺得不如往日那般歡喜,反有幾分厭惡。”
林如海聽了她的話,走到她跟前,道:“你夢見了何事?”
賈敏搖了搖頭,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嘆道:“便是不記得了,才覺得古怪。我去瞧瞧玉兒,今兒我守著玉兒和智兒,叫他們姐弟兩個挪到一處罷,不看著他們,我心里慌得很,總覺得他們像是要離我而去。”
一面說,一面急急忙忙地就要往黛玉房中去,連賈家來信都不耐煩看了。
林如海忙扶住她,又接了林智在懷里,溫道:“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幾日你又日夜不合眼地照料玉兒,所以夢見了些不好的事情。玉兒和智兒有我看著,你好生歇息,過幾日,精神好了,也就不會做這些夢了。”
賈敏卻道:“絕非如此。我總覺得這夢十分要緊,和咱們有極大的瓜葛,只不知道為何偏偏不記得了。老爺,你說,是不是蒼天警示我呢?”
她抓著林如海的衣袖,猶豫再三,終是問出了口,道:“老爺可曾做過這樣的夢?”
林如海心頭一凜,望著賈敏盈盈水眸,不知為何,卻不想瞞著她,但是自己一人知曉后事便罷了,何苦再拉上賈敏日日被上輩子的事情所糾纏,想來,她做的夢,就是上輩子黛玉的種種遭遇罷?不然,她不會這樣。
因此,林如海忖度片刻,方笑道:“何曾做過夢?你想多了。”
賈敏嘆了一口氣,道:“也是,老爺懂得相面之術,想來不必做夢,也能知道些后事。只是我這夢來得離奇,夢中痛徹心扉,倒叫我十分掛念,總想弄個明白。”
林如海安慰道:“夢境而已,為了夢境就忘記自家事,反是本末倒置了。”
賈敏聽了,不覺羞愧,雙手拿過林如海手里的書信,展開閱畢,道:“沒什么要緊事,就是說珠兒媳婦有喜了,又說璉兒定了明年四月二十六的日子成親。”
當然,信中還是老調重彈,極力夸贊寶玉如何聰慧,如今已經認得幾千個字了。賈敏冷笑,她絕不會送了女兒去賈家吃苦,雖然她忘記了夢見何事,但是總覺得和娘家脫不了干系。別說寶玉如今四歲,已經能從他常在內闈廝混的舉止中看出未來又是何等模樣,便是寶玉是個天仙,又是個才貌雙全有本事有前程的天仙,自己也不答應賈母親上加親的提議。
這些話,賈敏并未告訴林如海,橫豎自己平常抱怨的次數不少,說了無益,不必再說了,倒不如在教養黛玉時,讓她知曉賈寶玉的做派,遠著他些。
經過此事,賈敏更是將黛玉看作了眼珠子,哪肯讓她受一絲兒委屈。
林如海見她神情淡漠,并無賈家添丁的喜氣,便知她依舊被夢境所困擾,也許是她雖然忘記了夢見之景,但卻記得夢中之痛,故不自覺間便疏遠了榮國府,想到這里,林如海心里暗暗嘆息,也不知道他們夫婦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樣一世。遙想自己看著黛玉離世時的憤怒,林如海明白賈敏心中所想,縱然不記得了,可是一夢留痕,終究還是謹慎了些。
林如海笑道:“怎么璉兒定的是明年?”賈珠去年成親,雖說賈璉比賈珠小兩歲,但是今年畢竟也有十八歲了。不過算著日子,倒是上輩子賈璉和鳳姐成親的時候。今生鳳姐別嫁,賈璉另娶,鳳姐倒早早出閣了,賈璉仍是那個日子。
賈敏復又看了一遍書信,道:“信里不曾明緣故,只說明年四月二十六是好日子。”
林如海聽了,便不再多問。
次日,賈敏精神漸復,又見黛玉的病來得稀奇,去的古怪,雖因多日未進食略顯憔悴,但是過了一夜,精神頭兒倒好,早上痛喝了大半碗粳米粥,又吃了一個豆腐皮的包子。賈敏不愿兒女離開眼前半步,只命她在跟前頑耍。
黛玉不知自己昏迷數日,只覺得奇怪,先前不是在連家的牡丹園里么?怎么醒來就是在自己家了?還餓得慌。問賈敏,賈敏自是一陣傷心,忙哄她說頑著摔跤了,而后睡著,便回家了,故不在連家。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來,再說,面對連城一個小胖子,總不如教自己玉雪可愛的弟弟讀書,因此她便找來自己已經開始學的書,念給林智聽。
林智躺在床上,每逢黛玉念書,他便手為之舞,足為之蹈。
彼時賈敏見了賈家的來回禮送信的人,并不若往日那般事事詢問,從賈母問到元春三姐妹,只問了賈母是否安好,余者便不再問了。
今日來的人卻是周瑞家的,見狀,不由得暗暗納罕。
從前都是賈母打發自己的心腹過來,或者是府里的三等婆子,如何今日卻是周瑞家的親至?原來元春因賢孝才德,已經選進宮中做女史了,正在皇后跟前服侍,王夫人雖因羨慕賈敏而和她情分尋常,但是事及親女,也只能求林家幫襯一二。
王子騰如今位高權重,終究不如林如海簡在帝心,林家又和俞家交好,王夫人想借助林家,如今雖不好十分唐突地開口拜托,然而若和林家好了,賈敏難道還不幫襯這唯一的內侄女兒?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內侄女兒在宮里蹉跎年華罷?因此方打發周瑞家的過來。
賈敏一見周瑞家的,不知為何,打從心底厭惡非常,聽她說話,十句話里倒有八、九句是恭維自己家的,不由得打斷道:“說這些做什么?我早已聽過無數遍了。”
周瑞家的面上微紅,登時住嘴。
賈敏素來不喜周瑞家的奸猾,蹙眉道:“你這回來,可是府里有什么事交代你?不然平常都三等婆子來,怎么如今倒打發你親自來了?”賈敏畢竟非尋常女子,雖心里不喜,但作為一家主母,仍舊不能失了禮數,何況周瑞家的又是自己娘家打發過來的。
周瑞家的心中一跳,忙笑道:“并沒有什么要緊事交代姑太太。”
賈敏輕輕瞥了她一眼,面上盡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