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太既要給楊茹做生日,少不得下帖子給各家。按理,小孩子家是不過生日的,即便過,都是自家人擺幾桌酒戲,外面知道的人送些禮物來,不知道的也就罷了,然而楊茹終究不是自己的姑娘。外面的人都知道劉太太難為,均回了帖子。
楊茹的帖子是十月十四送到林家的,彼時黛玉正在四處找林智。今兒一早丫鬟們曬被子,才發現褥子上濕了一塊,羞得林智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黛玉遍尋不著。
姐弟兩個各有臥室,只是林智親近黛玉,時常和黛玉同床,他小的時候黛玉便常住在他房里,如今他大了,黛玉便搬回自己房里,唯有偶爾方住在一起。然而林智經常抱著自己的枕頭堵門,因此常歇在黛玉的拔步床上。
這座黃花梨木透雕百花爭艷的月洞門千工拔步床乃是林如海曾祖母的嫁妝,一共三進,巧奪天工,林如海早年便與了黛玉。此時擺在黛玉房中,外面掛著帳幔,里頭掛著黛玉素日所喜的鮫綃帳,上面是林如海親筆所繪的水墨畫,賈敏用心繡將出來,雙面透繡,費了舊年好一年的工夫,淡淡幾筆,十分別致脫俗。黛玉自從有了這帳子,便不去林智房中了。
賈敏聽聞黛玉問林智在何處,忍住笑道:“我也不知道,等他餓了,自己就出來了。”她一早聽說林智的奶娘來說林智跑到他們住的院落里了,問清原故,頓時啼笑皆非。
黛玉抱怨道:“我又沒嫌他,他怎么竟躲著我?”
賈敏笑道:“想是他害臊了,月底便是他四歲的生日了,偏生還尿了床,如何不羞?你只管忙你的事情,不必管他,等他羞完了,就該回來了。劉家才送了帖子來,也有給你的一份,你且看看罷,若是去,就回帖子。”
黛玉好奇地接過來,不是劉芳親筆,不禁道:“什么要緊事情,還巴巴兒地送帖子?”
一看是楊茹所請,原來是她的生日,劉太太要給她做生日,請了一班極好的昆腔,又兼家里才得了莊子送上來的野味,故楊茹請他們一樂。
賈敏上回見到楊茹,便覺得此女不是自己所喜之人,因而不愿意過去,遂道:“若是芳兒,劉太太必然不會如此,想來是因為以客為尊,所以熱鬧些。不止你得了楊姑娘的帖子,我也得了劉太太的帖子,果然辦得熱鬧。不過,楊姑娘算不得什么要緊人物,哪有我親自過去的道理?因此我不去了,你去走一趟罷。”
劉瑛的官職本就比林如海低,劉家哥兒姐兒過生日,和劉瑛下屬官員趨之若鶩不同,自家向來都是打發人送禮,并不親去,只有劉瑛和劉太太生日時才去。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喜歡楊姑娘呢。”哪有人過生日,特特給人下帖子?與其說請人吃酒看戲,不如說是圖別人送的壽禮。黛玉常伴賈敏左右,對于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家上到林如海,下到林智,過生日時,從不請客,不過別人卻都是必然親自道賀。
賈敏道:“你若不喜,便以上學為由婉拒了,我不去,你自然也不必去。”黛玉年紀小,林如海和賈敏可不放心她自己出門,哪怕前呼后擁帶足了丫鬟仆婦,對于黛玉,賈敏萬般憐愛,哪里肯委屈了她,橫豎楊茹只是個孩子,并不要緊。
黛玉又看了一遍帖子,皺眉道:“話雖如此,可是咱們家和芳兒姐姐家極好,劉太太下帖子來請媽媽不去,我再不去,他們面上如何是好?罷了,媽媽托病在家,我去一趟,略坐坐就回來,用白鷺做的兩色針線做禮也便足夠了。”
黛玉身邊原有兩個伴讀丫鬟,陪伴長大的貼身丫鬟分別是青鶴、朱雀、藍鳶和雪雁,六人現今都拿著小丫鬟的例。另外黛玉還有四個大丫鬟,六個二等丫鬟,除此六人外,還有兩個小丫鬟,白鷺卻是后來又挑上來的二等丫鬟。白鷺今年十二歲,其母原是極有名的繡娘,卻是個寡婦,做得一手好活計,白鷺自小傳身教,亦學了七八分真傳,可惜她母親一病死了,族人為了霸占她家的田產,白鷺之父去世時已霸占了八成,此時又將白鷺賣了,可巧林如海遇到了,買來讓管事媳婦調、教半年,放在黛玉房里單管黛玉的針線活兒。林如海愛女如命,女兒身邊的丫鬟仆從從來不按著舊例,橫豎他們家就一家五口,也沒有人說什么閑話。
賈敏聽了卻不愿意了,說道:“你去我如何放心呢?都推辭了,咱們娘兒兩個都不去。禮物你送也使得,不送也使得,橫豎我已經叫人預備了一套衣裳鞋襪和掛面頑器等物,別的也沒了。只是,別人過生日時,你總是送兩塊親自做的香墨,怎么這回不給了?”
不知林如海從哪里淘來的一張方子,和黛玉一同親手配制,做出來的墨雖比徽墨略差一些,卻也十分上等,寫在紙上濃淡均勻,更難得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而且制墨的模子是黛玉所想,林如海所做,因此所得的蘭香墨黛玉都用來送人做禮物。
黛玉撇了撇嘴,道:“若是芳兒姐姐過生日,我必定送她兩塊,這楊姑娘我和她沒什么交情,才不送呢!我和爹爹制的這些蘭香墨,也不是誰都能得的。”
非親非故的,用那么心思做什么?黛玉心中,待人自有親疏遠近。
林如海晌午回來用飯時聽說此事,略一沉吟,道:“你們娘兒兩個都去罷。”
賈敏一怔,和黛玉同時看向林如海,滿臉疑惑不解。
林如海不好告訴妻子楊旭一二年后便升為了九門提督,亦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雖然妻子不去劉家給楊茹做生日理所當然,但是未必不會讓楊家記恨,楊家除了和榮國府世代交好,而且還是王子騰的下屬!林如海固然不怕得罪他們,不過他們若是心懷怨恨,自己未必處處防范得了,總有疏漏的時候,到那時,自己悔之晚矣。
看著妻女的神情,林如海淡淡地道:“聽說,楊旭是王子騰的下屬呢,將來極有可能接任王子騰的職缺,而且楊旭的堂兄名喚楊昊,乃是南安王府的親家。”
不知不覺,距離林如海高中狀元已經過去十幾年了,霍燦當年引起的事情早已被賈敏淡忘,忽然聽林如海提起她,不覺閃過一絲厭惡,道:“我竟忘記了,說來,這楊家也不是簡單人物。”楊昊之子和霍燦三天兩頭拌嘴,竟然讓南安王府不敢為女出氣,可見一斑。
此事賈敏聽葉停之妻小王氏說過幾次,葉停現今還在揚州做官,他本事有限,并未高升,這些年倒也安分,沒再處處針對林如海。他為了霍燦和林家有舊怨,但是葉停之妻卻和賈敏時常來往,沒有哪一個妻子愿意聽到自己的丈夫牽掛表妹的,兼之小王氏亦是王子騰的族妹,卻和王子騰兄妹有嫌隙,賈敏樂得和她交好。
林如海道:“劉知府在這里做了多年,他們既要大辦,咱們好歹給些顏面。”
賈敏嘆了一口氣,道:“我和玉兒原本說不去的呢,正打算午后回帖子,誰承想老爺竟這么說,幸虧帖子沒回,不然出爾反爾倒不好。”
次日清晨,賈敏略作收拾,帶著黛玉一起,坐車去了劉家。雅*文**情*首*發若是平常時候,林智早鬧著跟黛玉了,只是昨日被褥未干,他扭扭捏捏從奶娘家里跑回自己房里不出來,自覺羞于見人,哪怕黛玉哄了幾次,仍不肯。
劉太太早帶著媳婦女兒并楊茹等人在儀門處迎接,引進正廳,廳中早已來了不少人,多是劉知府麾下的官員女眷并當地鹽商大賈之婦,見到賈敏母女進來,皆站起來見過,其中幾位大鹽商的太太最是殷勤,他們家現今得了圣人欽賜的匾額,頓覺揚眉吐氣,對林如海自是感激涕零,即便是吳太太,亦不敢對賈敏再生心思。
賈敏語和氣,廳中十分活絡。
一時落座后,賈敏細看楊茹,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想是她來揚州之后,已經知道揚州的風氣了,穿戴的皆是揚州最新鮮的款式花樣,更顯得鮮艷嫵媚。
楊茹一見到賈敏母女,滿臉堆笑,奉承了賈敏幾句,拉著黛玉的手笑道:“多日沒見妹妹,心中甚是掛念,幾次想去,又恐耽誤了妹妹上學,帖子送出去后又覺得十分愧疚,不知是否誤了了妹妹的功課?然而今兒見到妹妹,心里卻覺得好生歡喜。”
黛玉淡淡一笑,道:“已經跟先生請假了。”
劉太太聽聞此,不覺對賈敏歉然一笑,心里恨不得立時就將楊茹送回京城去。楊茹住在家里一個多月,挑三揀四,偏又拿著在京城的款兒,一時說吃得不精致,想吃京城的菜肴,一時又說絹花做得不精巧,想戴今年新的宮花。弄得兒媳愛女怨氣極大,若不是顧及娘家哥哥的權勢,早就翻臉了,劉太太本就不喜楊茹,自然不怪自己兒媳。
劉太太身上雖然只有四品的誥命,卻從來不羨慕娘嫂在京城的風光,她們品級高又如何?各人的日子各人心里明白,她就不明白了,哪有女家上趕著男家的道理?這樣進了門,夫家又如何高看得起?楊茹和她不同,她是不愿背信棄義,所以執意嫁給劉瑛,而娘家此時卻是想將楊茹許給林家,一意孤行,也不顧別人愿意不愿意。
劉太太心想,榮國府老太君不曾答應娘家從中說媒,必然是明白林如海和賈敏夫婦的性子,所以不敢,偏生娘家竟看不透,還勒令自己辦成此事!劉瑛品級比林如海低,他們兒子的婚事,哪有自己夫婦插手的道理?
劉太太暗暗氣惱,別人家的親戚多是助力,她娘家卻只會為難她。
賈敏回望了她一眼,見她臉上隱隱閃過一絲羞憤,略一思忖,想到劉太太和娘家的來往,便猜測到了幾分,笑看黛玉送上早已預備好的兩色針線。
諸位誥命千金們都得了帖子過來,眼見賈敏親至,心中早就浸了一缸子醋意,她們各家的孩子過生日時,幾時見到賈敏親自過去了?即便賈敏曾經去過各家,也都是各家男女孩子洗三周歲之時。不曾想,楊茹一個從京城才來的女孩兒,竟有這樣大的體面。待得見到黛玉只送了兩色針線給楊茹,瞧著楊茹連忙推辭一番方歡喜收下,幾位千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楊茹連黛玉親制的蘭香墨都不得,想來不得黛玉看重,怕是因為她在京城的父母,所以賈敏才帶著黛玉親自過來的,到此時,眾人都想起楊茹的來歷了。
一時大人坐著敘說家常,楊茹請黛玉等諸位千金去園中游玩。眾人見了,心中均是不屑,還是京城來的千金小姐呢,竟然反客為主了,看向劉芳時,都流露出一絲同情。劉芳心中苦笑,和她們一樣,自己何嘗喜歡楊茹?偏生到他們家,在自己和嫂嫂面前亦頤指氣使。劉芳素知父母和外祖母家來往不多,為了父母,也只能忍氣吞聲。
黛玉原本落在人后,和劉芳說話,及至到了園中,眾人三三兩兩地說話,不自覺地撇開了楊茹,本就不是她們本地的人,又沒眼色規矩,何必親近。
楊茹臉上閃過一絲羞惱,旋即面色如常,出生自天子腳下,見慣了王公貴族,哪里看得上外地的,看到黛玉和幾個年紀相仿的男女孩童頑耍,她想起心事,緩緩地走了過去。眾人遠遠看到了,都抿嘴一笑,推了黛玉一把,道:“阿彌陀佛,佛祖以身飼魔,好妹妹,你好歹也學上一學,救我們一救,真真是功德無量。”頓時作鳥獸散。
看著他們的背影,黛玉頓足道:“你們好沒良心!”
楊茹走近,她有話悄悄詢問黛玉,見此倒覺十分滿意,口里笑道:“林妹妹,怎么只剩你一個人了?可是他們得罪了你?”
黛玉松開手帕,淡淡地道:“沒有的事情,楊姐姐有什么事?”似楊茹這般得罪他們所有人,真真讓黛玉大開眼界,不過黛玉心里也明白,他們個個都是心高氣傲嬌生慣養的主兒,哪里能任由楊茹頤指氣使地看不起他們。
楊茹笑道:“上回見到林兄弟倒是伶俐得很,今兒怎么沒有來呢?”
黛玉微微一怔,想起林智扭扭捏捏的模樣,眉頭一松,面色便柔和了些,語氣卻依舊淡淡的,道:“弟弟在家也有功課呢,哪里能隨意出門?”
楊茹道:“原來如此,倒讓我白擔心了一場。”
黛玉眉頭微蹙,不喜楊茹口氣,自己的兄弟,她擔心什么?這話好沒道理。正沉吟間,卻聽楊茹又問道:“我來了這么些時候,聽說妹妹家里還有個哥哥,可是如此?”
黛玉聽了,頓時如臨大敵。
黛玉冰雪聰明,早知道母親正在給哥哥挑選親事,可惜竟沒有中意的,正打算等明年考過試后再說,她還聽父母笑京中諸事,難道眼前的楊茹,竟然和俞老太太嘴里的什么竇太太、牛夫人一般心思么?她可不喜歡。哥哥已經說過了,就算是選嫂嫂,也得經她過目。
楊茹絲毫不知道黛玉遠較常人聰穎,且十分懂事,嘴里依舊笑道:“我也只是好奇心起,只是從來沒見過林妹妹的哥哥,所以才有此問。”
黛玉輕輕一笑,道:“楊姐姐這話好沒道理,爺們自然是另門別院的,怎能相見?”她現今和各家的男女孩子一處作耍,乃因他們年紀小,青梅竹馬,因此幾家走動時,都能見到林睿,可是林睿所到之處,幾時見過七八歲的女孩子?便是林睿見堂客,也沒有。楊茹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怎能如此唐突?
劉芳才帶人分送點心給眾人,遠遠看著黛玉神色不悅,又見她跟前只有楊茹,心里暗暗后悔,該當讓丫鬟做此事自己跟在旁邊才是,忙扯了堂姐劉蕓一把,聯袂走近,道:“楊姐姐和林妹妹在說什么?我們也聽聽。”
有人打攪,楊茹自然不好再說,笑道:“沒什么要緊事。”
黛玉忖度再三,也沒告狀,畢竟她聽賈敏說過許多各家事情,涉及哥哥,她哪能多嘴,回去跟母親說明,以后再也不見楊茹才好。
同時,黛玉暗生鄙棄之心,不知道他們家是如何教養的,竟然這般沒有禮數。
素日和黛玉來往的多是文臣之家,便是武將家中有所來往的,各自奉承林如海,亦不敢作驚人之語,因此黛玉從未見過楊茹這等人物。而楊茹本就出身武將之家,家中規矩不若文臣那般十分講究,亦不如劉太太嫁到劉家許多年,禮數上也就欠缺了些。
劉太太請的一班戲子在揚州極有名,身段唱腔無不動人心魄,果然熱鬧非凡,宴上滿是山珍海味,天上飛的,地上走的,無不在列。但是眾人都不重口腹之欲,略動了一點子便不吃了,多被賞給下面的丫鬟婆子。
黛玉更是極為挑剔,脾胃又弱,自始至終只動了兩筷子。
席畢,各人更衣完,方出來吃茶說閑話。
劉太太暗暗留心打量,見楊茹不知早已被眾人所棄,暗暗一嘆。楊茹是新來的,若是放□段,規規矩矩地和人結交,思及楊家權勢,未必如此,不想楊茹自小嬌生慣養,又因長于長安城中,遂不屑他人,他們如何愿意和她來往。也不知道娘嫂是如何教導的,瞧著倒是貌美多才,實際上自高自大,終究會害了自己,劉太太憤憤不平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