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皇太后欲賜女官給新帝,太上皇原厚待老臣,想到元春是賈代善的孫女,又想到林如海是元春的姑父,亦頗為贊同,不止夫婦二人如此,來請安的孝敬親王也說好,新帝挑眉一笑,對孝敬親王道:“怎么?你也來勸我?我卻覺得不必如此。雅*文**情*首*發”
眾人聞一驚,沒想到他會直拒絕。
元春眼底神色一黯,難道自己當真要蹉跎到三十歲才能出宮?到那時自己又有什么前程可?他們家原本求不到皇后跟前,不過是皇后忽生此心,自己才趕了巧。
皇太后覺得新帝有些不知好歹,自己賞賜女官給他,便是自己親子忠順親王對他的投誠之心效忠之意,他竟這樣干脆利落地拒絕?雖然皇太后的確想著元春跟了自己多年,行事極得自己心意,自己給她的恩典不少,好叫她在新帝跟前替自己母子多說些好話。但是更多的是皇太后本不大看得上賈家,從前賈家得罪過自己的兒子,所以想看出的元春的心思后,早早將她打發走。這也是賈家赫赫揚揚百年,不敢求到皇太后跟前的緣故。
太上皇皺眉道:“怎么?你不愿意?是看不中還是別的緣故?”
新帝笑道:“父皇容稟,兒子雖是剛剛登基,但是身邊服侍人等都送上來了,并不缺女史使喚,皇后身邊亦不缺。何況早已下旨于禮部,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后者今年八月就進宮了。賈女史深得母后喜愛,換了人母后未必用得順心如意,因此還是讓賈女史依舊服侍母后罷。”
新帝心中微嘲,他剛剛登基不過數月,這就開始在自己身邊名正順安插人了么?他是元后嫡子,與這位繼后之間不是沒有嫌隙,寧愿用明年選上來的宮人,也不愿用她的。
太上皇素疼新帝,今新帝有格外孝順,見他不愿,也不強求,何況賈元春并非獨一無二,和賈代善相比,到底自己的兒子重要,因此聽了這話,便點頭道:“你說得極是,明年選上來的更好些,賈女史雖是才貌雙全,到底年紀大了,未必能服侍你幾年。”
太上皇看了看元春,果然略有些不滿意,新帝是他最滿意的兒子,當然要給新帝最好的,聘選妃嬪都得是年輕嬌嫩模樣兒。
皇太后聽了,臉上略有一絲難堪,元春亦是暗暗難過,羞愧欲死。
新帝聽了太上皇的話,心里一陣感動,亦決定即使太上皇退了位,自己也得好生孝順太上皇,微微一笑,向皇太后道:“雖說長者賜,不敢辭,但身為人子,總得替父母著想,不能因一時享樂,就讓母后無人可使。”
皇太后道:“我賜下賈女史,自然是有道理的,身邊不缺賈女史一人。”
孝敬親王敬重新帝和皇后夫婦,又覺得再辭的話,難免令皇太后心生不滿,皇太后既為太后,不好羅唣新帝,卻可以遷怒于皇后,忽然勸道:“母后既然賜下,陛下受了便是。陛□邊不缺人,不如讓賈女史到皇后娘娘身邊,賈女史服侍母后這么些年,于許多事知曉得更清楚些,也好服侍娘娘料理些文件東西。”
新帝看著他,見他連使眼色,知他有話要說,不覺心生訝異,但是他素知孝敬親王是個踏踏實實辦差的人,自己也要重用他,遂笑對皇太后道:“既然如此,那便將賈女史送到皇后身邊罷,一會子讓皇后來向母后謝恩。”
皇太后聽了這話,方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道:“這才是了,我也是體貼你們的意思。”說完,忙命人給元春收拾東西,打發身邊的大宮女送元春過去。
元春暗暗松了一口氣,與其留在皇太后身邊,終究還是跟著皇后更好。
新帝眼底微沉,冷冷一笑。他本就不打算收了元春,留在皇后身邊,不過是為了到時候好打發出去罷了,不過在之前聽聽孝敬親王是什么意思才好。
孝敬親王看在眼里,心想也太急了些,幸虧自己來了。這么些年,他時常隨著新帝辦事,大概也明白新帝的心意,他才接手戶部的差事,實在是缺銀子,急得他腦子疼,故來找新帝商議怎么籌錢,聽說新帝在這里,也過來了,倒解了圍。
彼時皇后宮中來奉承的嬪妾才散了,因不久入夏,皇后正在挑選紗羅,除了給俞老太太和俞恒的外,又特特挑選了幾匹顏色鮮亮的香云紗蟬翼紗軟煙羅等等,她年紀大了,不好穿,女兒又有定例,留著無用,意欲讓俞老太太捎出宮送給黛玉做衣裳。
聽了新帝的囑咐后,皇后感激林家對自己老祖母和兄弟的幫襯,自然愿意多給他們家一些,橫豎自己并沒有給別人,除了給黛玉的,還有幾匹是給賈敏的。皇后的意思是林如海進了京,等林如海回去時帶給賈敏母女。
就在這時聽說皇太后打發人來,皇后微覺詫異,忙命人請進來。待她聽完來意,臉上不動聲色,微笑著打量元春,想來因為皇太后送她過來,今日打扮得十分鮮艷,頭上插著幾枝金珠釵環,臉上也抹了些脂粉,宮中除了嬪妃外,余者宮女皆不能涂脂抹粉,不許多帶首飾,除了過年和萬壽節外,連鮮亮的衣裳都不能上身,此時可見皇太后的企圖。
皇后早先住在東宮,給原先的皇后請安時,見過元春多次,亦知榮國府的為人打算,幸虧賈敏極為明白,不然,倒不好打發。
皇后想到此處,笑道:“既然賈女史是皇太后給我使喚的,翠屏,帶賈女史下去安置。”來人不說其來龍去脈,她也猜到了皇太后的想法,料想新帝不要,才送到自己身邊,放在自己身邊,總不如給了新帝好,怕是退而求其次罷?
翠屏領著元春下去,皇太后的宮女亦告辭,皇后立時命人去打聽。她現今是一國之后,兒子已封了太子,即便太上皇和皇太后威勢不減當年,到底已經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將來做主的還是新帝和皇后,所以樂得奉承皇后,消息打探得倒也容易。
皇后聽完,勾唇一笑。
新帝是名正順登基的,自然看不過這些心思手段,他不愿意留下賈元春,可見一斑。
圣上沒有這些心思,皇后便放心了,后宮勢必要進人,聘選嬪妃的旨意已下,她不能說什么,亦無法反對,自從做了皇后她就明白。但是她卻能打理好后宮,守護好兒女,平平安安,學太子行事,總能熬到出頭的時候。當然,她也要防備妖妃禍國,若是真有這樣的人物出現,憑他們娘兒們如何名正順,都抵不過圣上的一道旨意,因此須得小心。不過皇后和圣上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彼此的心性早知,圣上又是想好生治理江山的,眼前暫無此憂。
翠屏安置元春回來,從袖子里拿出一個荷包,笑吟吟地道:“娘娘,賈女史倒大方得很,給我這么一個荷包,沉甸甸的。”說著打開荷包將里面十幾個金錁子倒在掌心里,那些金錁子打造得極為精巧,六錢一個,足足有十兩重。
皇后看了一眼,想起俞老太太曾說賈家豪富,道:“既給了你,你就收下罷。”
翠屏道:“真是出手闊綽,足足一百兩銀子呢,我攢四年的月錢也才九十六兩,不知道賈女史怎么有這么些錢。”元春的地位雖比她高些,一個月也不過四兩銀子,一年四十八兩,這金錁子一看就知道是從宮外帶進來的。雅*文**情*首*發
翠屏和元春是同年進宮的,當時被選進了東宮,服侍皇后已經j□j年了,最是忠心不二,經皇后調、教,哪能看不出元春打的主意,心里自然替皇后不平。
皇后嗔道:“哪里來那么許多話?做你的事去。”心里卻決定須得好好清理一番,宮闈向來嚴謹,禁止私相傳授,哪能任由人隨意夾帶私信私物進出,若是帶進了臟東西怎么好?榮國府果然膽大包天,這般堂而皇之地將從宮外帶進來的錁子打點自己身邊的宮女,不知道到底是無知無畏呢,還是壓根兒沒把宮里的規矩放在眼里。
翠屏把錁子裝進荷包里,笑道:“我才沒有多話呢,只是給娘娘提個醒罷了。”
皇后搖了搖頭,她見到元春后,雖知其意,面上不顯,她到了這么大的年紀,也不必為這個爭風吃醋,對翠屏并旁邊幾個宮女太監道:“你們守著本分就是,賈女史乃是皇太后所賜,你們別太不給體面了,好生供著。”
翠屏道:“娘娘身邊早有女史了,兢兢業業的不敢懈怠,現今多這么一個,像什么?宮中各人使喚的宮女太監女官兒都是有定例的,難道娘娘要打發一個走不成?”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道:“等陛下回來了,我同陛下商量完再說。”
翠屏等人聽了這話,只好作罷。
卻說新帝和孝敬親王兄弟二人從上陽宮告退出來,新帝直接帶著孝敬親王到了大明宮,命人移了一把椅子與他坐,道:“九弟,本來我已經推辭了的,你讓我應承乃是何意?”
孝敬親王笑道:“正有一件事請問陛下呢,說來也巧,與此有關。”
新帝詫異道:“何事?”
孝敬親王便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末了道:“古往今來外戚之禍不小,按著微臣所說的去做,不過就是抬高幾家身份罷了,到時陛下的私庫不僅能多些銀錢,而且那些人家出了娘娘,勢必行事再無章法,陛下處置他們,也有了罪名。”
新帝撲哧一笑,望著一臉嚴肅的孝敬親王,道:“讓我怎么說才好?你這想法,不好。”
孝敬親王頓時瞪大眼睛,他想了許久的法子,如何不好?
新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說的這些法子固然是有道理,然而終究太想當然了些。你說的這些人家,尤其是賈家,我早聽恒兒說過許多回,最是耀武揚威,頗讓人看不過去,倘或再出個妃子,行事豈不是更加無法無天?”
俞恒和林睿隨著林如海知曉不少民生世事,俞恒進宮后,新帝詢問,能說的他都說了,新帝再也不是那位對民間一無所知的皇太子了。
林如海教導兒女,皆令其知道民生疾苦,俞恒說的亦是這些,百姓如何困苦,賦稅如何沉重,達官顯貴如何欺壓良善,甚至門下奴才亦狐假虎威,強搶民女、強占良田、替人打官司、放利錢,比比皆是,實在是不堪入耳。
新帝一直長于宮中,不知此事,如今明白了,焉能縱容那些達官顯貴繼續禍害民間。
孝敬親王一愣,只聽新帝又道:“以后你這話千萬別再提起,說什么封了妃,給了恩典,回家省親,讓他們愈加作惡多端,咱們好有罪名一氣兒處置了他們,要知道天下百姓皆我子民,怎能讓這些人家有了權勢以后,肆無忌憚地欺凌他們?他們自恃家里出了嬪妃,膽氣愈壯。我知道你在想那些達官顯貴世家多是尸位素餐者,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但是處置他們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們緩緩行之,總有一日能讓吏治清明,造福百姓。”
聽了這一番話,孝敬親王不由得若有所思。
新帝笑道:“你讓我收下賈女史,不會是想著抬舉她罷?”
孝敬親王道:“寧榮國府赫赫揚揚百余年,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人人皆知,其權勢根深蒂固,門下舊部和奉承之人極多,他們想讓自己人做什么官輕而易舉就能辦到,任命各處官員本是該由陛下做主,偏生他們就有本事舉薦自己人,安插在大大小小的職位上,魚肉百姓,自家偏偏無功于國,這樣的蠹蟲豈能留下?因此我想著,不如先從賈家開始,耗盡了榮國府的家財,四王八公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似他們這些人家,何必留下白拿俸祿!”
說到此處,孝敬親王十分憤怒,幾年前應天府接任程勝的官員并不是賈雨村,而是一位極有才干的寒門子弟,不料卻被賈雨村借賈家之勢頂了下去。孝敬親王細細查訪后方知,不管是京城,還是外面,許多官職都是這些世家說了算,竟占了不下一半,這些人做了官,自然對這些世家感激涕零,以他們馬首是瞻,上下官官相護,苦的只有百姓。
孝敬親王秉性最是剛直不阿,他立志做賢王,辦事毫無私心,又曾聽郭拂仙說過他自己的遭遇,若不是林如海額外照應,現今早不知道家里如何破敗了。他極厭惡這些以權謀私的人物,所以一心想讓真正有才干的人取代他們。
新帝明白孝敬親王深恨世家獨占官職無所作為,亦曾向自己進,多多提拔能做實事為國盡忠的寒門子弟,此心固然是自己所愿,自己還想改制呢,但都不能急,道:“他們這些人家為自己門人謀利,我都清楚,不過急不來,咱們慢慢兒地清理,不必非要想罪名抄家才能辦好。你想,咱們緩緩地提拔有用之人,漸漸取代他們,豈不是比大刀闊斧行事的強?”
孝敬親王不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新帝呵呵一笑,說道:“父皇還在呢,都是老臣,動了他們,豈不是讓父皇心寒?用那些罪名抄了他們的家,咱們只能白落得一個刻薄寡恩的名兒,何必呢?得不償失。我已有了主意,多多重用真正有能為且品行良好的官員,無關寒門出身,還是世家出身,只要一心為國為民,這就足夠了。至于那些白拿俸祿的人物,到時我自有說法。”
孝敬親王低頭想了想,果然是自己矯枉過正了么?他抬頭看向新帝,見他面目威嚴,比之父皇的仁厚慈和,更有一份殺伐果斷的氣度,沉聲道:“陛下說的是,倒是微臣想岔了,像蘇大人、林大人、顧大人這些雖然出身世家,行事卻和那些庸才不同,很不該以偏概全。”
新帝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正要重用他們呢。”
孝敬親王臉上閃過一絲羞愧,道:“不知道陛下拿那個賈女史怎么辦?瞧著不是個安分的,別給皇后娘娘添了麻煩才好。我原想著皇太后既然將她給了陛下,哪怕是別人,也一樣表明皇太后和七哥的心思,很不該推辭,再者,又恐皇太后尋皇后娘娘的晦氣,又想到了我自己的打算,才勸著陛下收下他。”
新帝莞爾一笑,道:“你來,倒替我解圍了,不必在意賈女史,回頭我跟皇后說一聲。”
孝敬親王想了想,搖頭道:“別人還罷了,賈女史出身不俗,賈家有舊部,又有世交,王子騰現今是京營節度使,管著京城的兵力,薛家似乎也是他們家的親戚,權勢有,銀錢也有,和甄家來往親密,若是他們真想做什么,可容易得很,陛下好歹顧忌些。我記得有不少官員都是他們家安插的,都得了他們的意,忽然鬧事可就影響朝堂了。”
朝堂上泰半權勢都是被世家把持,這也是理所當然,達官顯貴之家不缺權勢銀錢,亦不缺先生教導,子孫為官者眾多,反而寒門子弟出身貧困,天生就比世家少了許多門路,而這些世家大半都是聯絡有親的,極容易影響朝堂。
就拿楊家來說,楊家和賈家世代交好,賈家是林如海的岳家,又和史家、王家、薛家皆是親戚,和甄家是世交,楊昊的兒子娶了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燦,南安太妃的侄子葉停娶了王家的女兒,葉停的妹妹嫁到了保齡侯府,留下史湘云一個女兒,楊旭妻子的內侄女是義忠親王王妃,女兒楊茹去年趁著義忠親王得勢時許給了西寧王府的世子,而南安王府、西寧王府和史家又各有親友世交,七拐八繞,竟都是親戚。
新帝淡淡地道:“你不必擔心,一個女史罷了。你當差這么些年,覺得賈家可有人才能頂門立戶?寧國府不必說了,似賈珍那等為人處世,將來必定自尋死路。至于榮國府,當家作主的卻非長房,他們家也只長房嫡子還有些前程,其他人不過混日子罷了,正經尋個罪名容易得很,我早就記下他們家做的那些事了。我想起來了,榮國府是不是有個銜著美玉出生的哥兒?憑那樣的好色頑劣之徒,有什么本事動搖朝堂?”
孝敬親王一想不錯,賈家長房雖有一個兒子長進些,可是和二房不和,絕不會替賈元春出頭,至于林如海,孝敬親王壓根兒不擔心,沒有人比林如海更聰明的了。猶豫了片刻,道:“史家也是聰明人,一直遠著賈家,薛家子孫無能,已呈敗象,唯獨王家的王子騰,陛下千萬別小看了他,王子騰掌管京城兵力,也是太上皇的心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