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聽了,陡然生出幾分敬佩來。
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連太太居然還是這般豁達,竟也沒怨恨他們鎮國公府。鳳姐想,若是自己的兒子因這樣的事情被退親,她一定會親自登門鬧他們一個天翻地覆,既然嫌棄他們家敗落,那就都壞了名聲好了,自己鬧過,看看退親之后,小姐還能說到什么好親事。
一時之間,鳳姐原先預備的許多話都不用說出口了。
連太太看到她臉上的驚異之色,不覺好笑,旋即長嘆道:“倒不是我想得開,只是想好聚好散罷了。”自己家失勢,鎮國公府風頭正盛,何必得罪了他們家,叫自己家雪上加霜?
她眼前只有連城這么一個兒子,哪能再有不測?
牛繼宗的性子,她雖未親眼所見,卻也聽說了不少,最是睚眥必報。原想著這樣的人物極其護著家人,也能幫襯連城的前程,故此精挑細選下來,最終不顧賈敏勸阻,定了這門親事,誰知竟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如了鎮國公府的意,年輕有為的牛耀祖心中有愧,勢必不會對連城將來的前程袖手旁觀,而牛繼宗兄弟也不會再用權勢逼著他們退親,也算是兩全其美。
從前不覺得,現今才知道一朝敗落,事事只能忍氣吞聲。
連太太覺得連城被鎮國公府退親,不僅鎮國公府落下涼薄無信之名,就是連城的名聲也不會好,誰家兒子被女家退親名聲能好?遂婉轉道:“牛大奶奶回去跟府上說,明兒我親自請媒人送庚帖回去,不必府上親自來了,免得對牛二小姐名聲不好。”
連家去鎮國公府退親,只說家中敗落至極,怕耽誤了牛麗君,別人知道后會說他們家有情義,體貼女家,絲毫不會影響連城的名聲。同時,也免得由鎮國公府退親,牛麗君名聲有損,親事不順時,鎮國公府來尋他們的晦氣,把牛麗君婚事不順的怒火撒在他們家頭上。
也算是結個善緣罷,他們家風雨飄搖,再經不起任何波折了。
連太太心里如同吞了黃連,苦澀難。
鳳姐頓時震驚了。
她心思伶俐,不過略略一動,就明白了連太太的顧慮,無奈一笑,只能如實告知丈夫。
連城非常同意連太太的打算,與其娶一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妻子,進門后高高在上,倒不如解除婚約,尋一位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家敗落如此,將來仍然愿意嫁給自己的,想必會是人品極好又不嫌貧愛富的女孩子。
所以,連城當即就催著連太太打發人將當初的媒人招來。
牛繼宗兄弟從鳳姐處得知連家的說法后,反而歡喜起來,這件事能解決他們家日后不好的名聲,當然巴不得由連家退親,又贊連家善解人意,當即就答應了。很快,連太太打發的媒人就來了,送回庚帖,取回聘禮,兩家的婚事就此一拍兩散。
事畢,連太太便帶著家中人等回鄉了。
她走得雖十分倉促,仍然按照禮數辭別了交好的人家,吃罷踐行酒方上路。
黛玉自來視連城如兄長,他們家遇到這樣的難事,連城的婚事又如此結局,心下難免有些傷感,就是林家闔府連年都不曾好過,直到開春聞得連塵有喜,方漸漸回轉過來。
逗弄著妙玉的女兒顧冪,黛玉道:“顧姐姐去粵海了,想來姐姐十分寂寞?”
張大虎既已長駐于粵海,張母自然想讓兒媳帶著孫兒孫女和他相聚,所以等到春暖花開時節,就收拾東西南下了。
張大虎不在京城的時候,張母常命顧逸回娘家走動,分外貼心,在京城中人人稱道,妙玉雖是孤高自詡的性子,可對她看重的人卻是十分親熱,顧逸便是其中之一,她自己也時常去張家,所以顧逸離京,先覺不舍的是妙玉。
妙玉道:“成日被冪兒鬧得頭痛,哪里有空去想這些。”
當年妙玉懷孕生了這個女兒,只懷胎八月,名字是周歲后顧越親自起的,都說七活八不活,怕她體弱養不住,所以家里都叫她小名平安。顧冪因家里照顧得仔細,雖還嬌弱,卻不妨事,打小兒就生得粉妝玉琢,會走動時就開始撒嬌,會說話時就開始甜蜜語,哪怕吐字不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說,仍然哄得家里上上下下眉開眼笑,都稀罕極了。
黛玉抱著顧冪,抓著她的小手,笑嘻嘻地道:“冪兒做了什么事情讓你媽頭痛了?”
顧冪不過一歲半,如何聽得懂黛玉問話?她見黛玉滿臉笑容,十分可親,只當黛玉同她頑,咧嘴露出米粒兒似的白牙,然后往黛玉臉上湊,涂了黛玉一臉口水,然后坐在黛玉懷里,又自顧自地要褪下手腕上細細巧巧的銀鐲子。
妙玉忙遞了手帕給黛玉擦拭,道:“我和我們爺都不是這樣的性子,怎么偏就她見誰都親熱?天生的會討人喜歡。”
又見顧冪因褪不下銀鐲子急得漲紅了臉,張嘴欲哭,忙替她摘下來。
黛玉奇道:“她這是做什么?”
一語未了,手心里便多了一物,正是顧冪褪下的鐲子。
疑惑間,見到顧冪眼睛盯著自己腕上的七色寶石赤金累絲鐲不放,然后仰臉望著自己。黛玉既覺驚奇,又覺好笑,遂褪下來給她頑,問妙玉道:“這是什么時候養成的性子?上回我見她還不曾如此。小小年紀,難道就懂得丟磚而引玉了?”
妙玉無奈地道:“還是過年的時候,她拿自己身上的小東西討人喜歡,大家得了她的東西,少不得回一兩件給她,每回自然都比她送出去的東西名貴,一來二去,后來她想要我的東西,就知道拿自己的東西來討我歡心了。這些東西我那里不說有上百箱,幾十箱總是有的,我才和我們爺說,明兒把東西都找出來與她頑,叫她見識見識什么才是好東西,咱們家的女孩兒個個嬌生慣養,可不能見了別人的東西好就想要,眼皮子忒淺了。”
黛玉失笑道:“她還小呢,只覺得好看好頑,哪里曉得貴賤與否?等大些就懂事了。再說,她也知道拿自己的東西送人,有來有往,可見并不貪心。”
一席話說得妙玉也笑了。
好容易歇住,妙玉問道:“明兒牟尼院有師父講經,你去不去?”
牟尼院位于西門外,曾是靈臺師父掛單之所,如今靈臺師父已經圓寂,妙玉因從前出家幾年的緣故,倒是經常去牟尼院里上香吃齋。
黛玉搖頭道:“我們家最不信這個,我竟不去了,我懶怠聽她們說些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的故事,真真是千篇一律。明兒我爹爹休沐,已經答應我帶我去城外小廟里游玩了,我們在南邊相識的一位老和尚在那里掛單,他就不愛說那些,所以找他去。”
妙玉道:“難道和尚不說因果?我卻不信。再說,寺廟和庵堂有何不同?”
黛玉嘻嘻一笑,伸手擺了擺,道:“不同,大有不同。了塵和尚掛單的就是個極小的寺廟,只一個老和尚守著,沒有香火。”
妙玉聞,更覺奇怪,疑惑道:“哪有沒有香火的寺廟?”
黛玉道:“怎么沒有?老和尚守著的小廟就沒有香火,清靜得很。世人求神拜佛,不過就是為名利二字,殊不知佛若有靈,何以又需凡人塑金身奉沉香方得體面?因此老和尚做了住持以后,常常勸諫香客,跟他們說求神不如求己,求名利卜吉兇都是無用,就算是求了,佛祖也不縣令,一來二去,漸漸沒人去了。了塵老和尚卻說這才是出家人的境界,因而來了京城就跑去那里掛單,兩個老和尚相對念經,自個兒種菜吃飯呢!”
妙玉聽了,頓時肅然起敬。
她也曾是佛門弟子,如果不知所謂因果皆是世人求個心安理得罷了,求神拜佛確實都是為了名利二字,既存名利之心,自然也就玷辱了佛門的清靜。
因此,妙玉笑道:“聽你這么說,改日很該去拜一拜。”
才說著,曾凈走進來道:“妹妹這里可有薔薇硝?我早起時臉上竟有些癢,是犯了杏斑癬,偏生我配的那些硝被個小丫頭打翻了,點滴無存。”
黛玉忙命雪雁包了一大包,笑道:“嫂嫂打發個小丫頭來拿就是,怎么還親自來了?”
曾凈笑著接過顧冪,逗她頑笑兩句,道:“我來請你們去母親那里坐一坐,陪母親說話解悶兒。母親才從外面回來,回來聽說了幾個消息,心里正不自在呢。”
聞,黛玉和妙玉忙帶顧冪去了賈敏房中。
賈敏見到她們,果然喜笑顏開,抱著顧冪不松手。曾凈和林睿成婚已有一年多了,可是膝下卻未有信,她因想到自己當年也是成婚多年才生下林睿,心里并不著急,反而背地里安慰曾凈,但是話雖如此,她終究想早日抱孫子,所以極喜歡顧冪這樣的哥兒姐兒。
和妙玉坐下后,黛玉開口道:“嫂嫂擔憂媽心情不好,為的是什么?”
賈敏搖了搖頭,她已懶怠管娘家那些笑話,自然不會說給女兒和妙玉聽,只是見顧冪困倦,輕輕拍著她令其安然入睡,方道:“你兄弟如今竟成香餑餑了,我正愁他的親事呢。”
曾凈暗暗詫異,方才賈敏是聽到榮國府的消息而惱,怎么現今卻是林智的婚事?林智年已十二,從十歲上就有不少人想和林家結親了,均由賈敏借口一切由林如海做主,都未應承,如今忽說此語,莫不是又有人看中他了?
林智是嫡次子,不用承繼宗祧祖業,但是林家家業富貴,除祖業外,兄弟平分每人都能得百萬之巨,他本身讀書又好,性格也開朗率真,父親位高,母親慈和,長兄上進,長嫂厚道,唯一的姐姐亦是少見的好性子,就算不是嫡長子,也都是人人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哪個不想搶先給自家女兒定下?所以近來請賈敏吃酒的帖子比往年多了一倍有余。
她們都比林智年長,忙都笑問道:“莫不是又有人給智哥兒說親了?”
賈敏眉眼之間掠過一絲凌厲,嘴角噙著些許冷笑,道:“可不是,你們可知道今兒誰來跟我說的,說的又是哪一家?”
眾人搖頭,她們今日都不曾出去,便是消息亦未傳來,如何知曉?
賈敏冷笑道:“今兒遇到了保寧侯的夫人,想替他們親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說親呢!”
保寧侯夫人替他們親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說親?黛玉先反應過來了,微微蹙眉道:“探春妹妹的親事怎么繞了這么遠?請了和咱們家不相干的人來說?二舅母待三妹妹從來不曾如此用心,我倒覺得奇了。”
保寧侯之子娶了王子騰之女,他們的親家就是王子騰,而王子騰家有三位姑太太,大姑太太年紀最長,業已不在人世,黛玉從未見過,膝下也沒有和林智年紀相仿的女兒,三姑太太就是薛姨媽,寶釵比自己還大兩歲,正想著金玉良緣,剩下就只有二姑太太了,也就是自己嫡親的舅母王夫人,元春早已出閣,跟前就只有一個探春。
保寧侯、王子騰,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家呢,莫不是想連成一勢,力壓林家?
舊年母親才和王夫人又加深了恩怨,怎么他們竟動了這份心思?黛玉心中一動,道:“不會是為了銀子罷?咱們家給哥哥弟弟的聘禮都有四五萬兩,我聽說那府里現今處處捉襟見肘,就是探春妹妹管家后成日里想著儉省,革除了許多宿弊,也不過一年儉省幾百兩銀子。”
按俗例,聘禮聘金都是男家給女家父母的,以謝養女多年嫁到自己家的恩德,女家收下不算失禮,不過有些人家疼愛女兒,會把聘禮聘金都放在女兒嫁妝里。
賈敏見顧冪睡熟了,命人抱進里間安置,方擺手道:“你不必理會他們家,我當即就拒絕了,他們以為我為了娘家連兒子的終身都不顧了不成?真是可笑!我的智兒再不濟,我也不能如此作踐他,何況我的智兒還是個好孩子。”
無獨有偶,林如海也面臨著相同的情景。
此時已經下朝,偏有人攔住了林如海,是竇夫人之父竇大仁,滿口對林智十分賞識,認為他雛鳳清于老鳳聲,前程不可限量,想替自己家的親戚做媒,與林家結親,又說那位小姐年方十一歲,生得冰雪伶俐,美貌異常。
林如海自來對朝中官員各家之間的瓜葛清清楚楚,聞他開口,心念一轉就想起來他說的是哪一家,乃是竇太太娘家兄弟的小孫女,名叫許芯兒。
說起許芯兒定然有許多人不知她是誰,但是許芯兒有一個姐姐,叫許蔓兒,當初極想說給林睿的,可惜竇夫人壓根不理,林家更不曾看中,甚至他們連提親的機會都沒有,后來許蔓兒和牛素君一樣,均已另嫁他人。許家如今倒是在朝中嶄露頭角,成了新榮之家,乃因他們家有一門極貴的親戚,不是別個,正是賢妃。
許蔓兒和許芯兒的娘親,是賢妃一母同胞的長姐。
賢妃的娘家和許家一樣根基不深,在京城中極不起眼,不然竇太太怎會做填房,不過因為長慶帝登基,賢妃有了身份,他們家才逐漸水漲船高。
相比林家而,許家想送許芯兒進宮,配給年紀相仿的五皇子,奈何賢妃看不中,她想等五皇子年紀大幾歲后,最好七八年后,自己母子地位穩固,給五皇子尋一門助力大的妻室,所以暗中提點許太太,說林家是一門好親,極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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