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想到賈母帶著寶釵、湘云、探春等人齊至,微微皺眉,便將東西交給林如海,囑咐道:“千萬記得給大姑娘,我就不親自當面給了。”
對于二房一干人,賈赦雖不喜,可是對寶玉探春賈環幾個嫡親的侄子侄女還有一點疼愛之心,畢竟寶玉長得得人意兒,天生又有一塊通靈寶玉,所以他也備了幾件東西,不過和給黛玉的相比卻是天壤之別,所以他不能叫他們看見,免得他們怨恨黛玉。
林如海微一凝思,便明其理,好笑應承。
賈赦留到人散時,給賈母請過安,又受了晚輩的禮,方親自接賈母回賈宅。
他進京后先回了家中,已見到撤去敕造榮國府匾額后掛上賈宅的府邸,心里不是沒有傷感。雖說妻兒都說仍稱榮國府未免逾制,然而畢竟是御筆親題,是先帝命人建造的府邸,絕不能隨意改換門面,所以一直掛著榮國府。
及至到賈母房中落座,不等賈赦開口,賈母道:“你放心,寶玉如今已經成了親,等外面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就叫他們搬出去。”
賈赦一怔,隨即暗惱,道:“兒子幾時說要趕寶玉他們出去了?母親如此,豈不是叫外人知道后笑話我這個做大伯父的不慈,趕回京城來單單是為了趕走侄兒侄女?”若是賈政在的話,他大約會如此打算,偏生賈政不在,只有幾個侄子侄女,賈赦再糊涂,也不會任由他們幾個自生自滅。雖然榮國府敗落了,可是他們住在這里,終究還能托庇于自己和賈璉。他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子孫著想,名聲略遭一點作踐可就好不了。
聞聽此,賈母微微一愣,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知賈赦一直嫌自己偏心,只是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媳,她那時在府中兢兢業業,自然偏愛老實本分的兒子,且又是小兒子,不想倒得了賈赦的怨恨,所以她早有提防,誰知他居然說不會趕寶玉等人離開?
和住在外面相比,賈母當然知道寶玉留住在府里的好處。
她略顯急促地問道:“你允許寶玉仍舊住在現今已經屬于璉兒的宅子里?”
看到她的模樣,聽到她的語氣,賈赦眼里閃過一道諷刺,但是他垂首立在下面,旁人自然看不到絲毫,因此,他淡淡地道:“自然。不說別的,單說蘭兒母子,珠兒早就沒了,蘭兒年紀小,珠兒媳婦守著他過活不容易,如何能另立門戶?便是想另立門戶,也得等蘭兒大了有了本事再說。環兒只比蘭兒大兩歲,今年還不到十四歲,文不成武不就,也是不成。寶玉年紀最大,也不過十六歲,兼他這些年來一事無成,在外面住著誰能放心?”
一席話說得底下人等感動不已,尤其是李紈母子和趙姨娘、賈環,他們誰都不想離開府邸,畢竟有人庇佑和沒人庇佑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提到賈蘭母子和賈環時,賈母的神色略有些淡,提到寶玉,她眼中一亮,露出一絲笑容,感慨道:“我如何不知外面的艱難?只是你們兩房雖未分家,可他們父親畢竟判了流放,哪里還能住在這里?所以才買了幾處宅子,打算分與他們。”
聞,賈赦嘴角微微一撇。
賈赦已詢問過林如海了,賈母一共買了三處房舍,雖說明面上都是三進的院落,可是也有好壞大小之分。放在寶玉名下的院落最是精致恢弘,一共三十二間半,建成不過數年,家具齊全,且離林家極近,左鄰右舍多住顯貴,那里常有官兵巡邏,十分安寧。給賈環和賈蘭的房舍卻是尋常,不說一共只有十六七間房舍,而且坐落在西城偏南的地方,這兩處房舍雖不至于靠近南城,但和賈母給賈寶玉預備的居所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長安城有一句話世人皆知,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東城所居多為富商,西城所居多是顯貴,當然也不是一概之,其中也有許多百姓,南城窮幾乎都是尋常百姓,北城賤而從事下九流的人極多,平素也有些混亂不堪。
當年的榮國府和現今的林家,自然都是坐落在西城,極近皇宮。
賈赦心想,和賈蘭賈環相比,賈母最疼寶玉,定是賈母打算留下極多的梯己給寶玉,不想叫賈蘭和賈環他們知曉,所以才將他們安置得彼此距離遠些,到那時,就算寶玉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賈蘭賈環他們離得遠,也不會得到消息。
賈母從前偏心,如今仍然偏心,賈赦一是對侄兒侄孫不忍,二是心里著實氣不過,她越是不想讓賈蘭賈環知曉她留給寶玉的東西,自己越是讓他們住在一處。
于是,賈赦笑道:“從前富貴的時候沒有分家,此時貧賤了卻要分家,讓外人說我無情不成?我瞧他們現在住著甚好,不必搬家了。我雖然十分無能,可璉兒卻很長進,縱然不在京城,也能額外托人照料他們幾分。”
說完,對賈蘭母子和賈環道:“你們安心住下,不必擔憂日后之事。”
李紈激動不已,忙命賈蘭磕頭,賈環亦跟著行禮。
賈赦見狀,倒生出幾分憐憫,抬手叫起,道:“聽說家里遭了難,我這回來,太太和璉兒媳婦她們預備了好些東西,都是你們現今得用的,一會子打發人送到你們房里。其中預備了許多書籍,也有璉兒用過的,雖說不能從科舉出身了,可是讀書明理,他們讀的書多了,有了本事,有璉兒和姑太太家照應,將來未必沒有機遇。”
別人猶未如何,李紈卻是大喜過望,身形微顫。有了賈赦這句話,將來賈蘭年紀大了,文武兼備,完全能從軍立功,消去官奴之身份指日可待,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
賈赦目露一絲贊許,為母則強,李紈倒是個極好的。
不過,他轉眼見到賈母并湘云眼里都流露出一絲異樣,前者是淡淡的不喜,后者是濃濃的憤恨,不覺心中納罕,晚間各自安歇后,遂叫來仍在賈母身邊當差的下人問話。
他叫來的是金文翔,即鴛鴦的親哥哥。
鴛鴦早得賈母的恩典出了籍,后來賈家敗落,她用心打點,也用自己的梯己錢贖了哥嫂侄兒出來,她父母都已經沒了,只有兄長一家。她忠心耿耿,雖已脫籍,仍回賈母身邊服侍,其哥嫂也跟著回來了,他哥哥管著外面的小廝,嫂子管著漿洗的活兒。
金文翔和鴛鴦大不相同,如今賈家敗落后,賈赦一房獨秀于林,自然十分奉承,聞得賈赦詢問,便急急忙忙地道:“莫怪老太太不喜,此事說來話長。”
賈赦皺眉道:“既是說來話長,那就長話短說。”
金文翔見他面色嚴厲,忙道:“家里壞了事后,獨老太太和珠大奶奶免于收監,后來朝廷恩典,將其財物登記發還。老太太的梯己不必說了,聽說沒收了大半,只返還了一些衣料財物,其中還涉及到了一些往事方如此,不知數目幾何。不過珠大奶奶的私房都還給她了,連同嫁妝一起,不說有幾萬,少說有一兩萬之數,莊子商鋪什么的一應俱在。”
賈赦聽到這里,道:“這是好事,珠兒媳婦有田莊商鋪,便有進益,如何老太太反不喜?”
金文翔笑道:“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喜的。現今家中開銷都是出自老太太,珠大奶奶守著蘭哥兒過活,只說要給蘭哥兒留著,手里吝嗇得緊,還說將來田莊有了進益,糧食牲畜她供應府里,余者就免了,所以老太太惱了。”
賈赦恍然大悟,怪道賈母從前極喜歡李紈清凈守節,如今卻淡淡的,原來如此。
賈赦心中突然一動,雖然李紈的舉動未免有些無情,但是他卻暗暗稱贊。
他冷眼看來,賈蘭是個有志氣知道上進的,將來打點使費娶妻生子哪一樣不花錢?李紈守了這么些年,只有這么一個兒子,能不為她兒子日后做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況寶玉往日全賴祖蔭,如今又靠賈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做些風花雪月的文章,聽說如今家里已經壞到這樣的地步了,他仍有些渾噩,但讀書寫字時非上等筆墨不用,非上等紙硯不用。外面不能再穿上用官用的綾羅,里面卻依然和往日無異,皆是賈母私房貼補。
后面這些是他在找金文翔問話前,貼身小廝打探出來的消息,得知時自己還諷刺了幾句。賈家只剩幾家下人,除了李紈的陪房,只有林之孝家、紫鵑家和鴛鴦家,別的就沒有了,打聽消息自然是極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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