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王公仁裕的著述?!該是才著成不久吧?這……這這這太貴重了!”
當然貴重,不提這三卷書值他一年半的餉錢,這心意更是難得。
他聲音都帶著顫兒,想伸手去摸,又覺唐突,在衣襟上使勁擦了擦手,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如獲至寶,瞇著眼看,幾-->>乎要貼到書頁上。
蕭弈微微一笑,道:“寶劍贈英雄,好書贈知音。我看花長行是愛書之人,留在你處,比在我行囊中蒙塵要好。”
“知音不敢當,萬不敢當。”
花秾愛不釋手地輕輕摩挲著書頁,又生怕把墨跡弄花了。
“蕭校書可是進士,卑職連正經學堂都沒去過,經史子集也看不懂,就是好讀些雜書,看些前朝舊事、市井風情、山川見聞……見笑了。”
“人各有志,何必強求科舉一途?我看花長行談吐不俗,似是家學淵源?”
“唉,說來慚愧,先父早年披堅持銳,積功升至侍衛步軍左廂第三指揮第四都都頭,拼了命才在這東京掙下這小小家業。他略通文墨,最敬重讀書人,盼我文武兼修,光大門楣,可惜我是個廢物,眼睛不爭氣,武藝也稀松。先父在時提拔我為小校,這些年一路落到旗手,實在是辱沒先人。”
蕭弈順勢問道:“可是因上官排擠?”
“不不,是我沒用,孫頭兒對我一向照拂,時常讓我幫忙打理文書。就是……許多事,我做不來。”
“那近日京師巨變,這位孫頭兒是升了,還是貶了?”
“這也能料到?蕭校書真乃諸葛在世,就在今日,他躍遷第三指揮的指揮使了。”
蕭弈訝道:“據我所知,侍衛步軍主帥王殷是史弘肇麾下,他竟未被牽連?”
花秾還真知道一些,小聲道:“孫頭兒能躍遷,自有其門道。”
蕭弈傾過身子,做傾聽狀。
見他如此感興趣,花秾猶豫片刻,道:“孫頭兒的升遷令是樞密院直接下發的。”
“他是投靠了權知樞密院事的蘇司空?”
花秾卻搖頭道:“不,他投靠了右廂都指揮使聶將軍,兼任樞密院承旨。”
“原來如此。”蕭弈問道:“花長行沒借這機會謀個升遷?”
“唉,如今軍中這風氣,將領攀附權貴、貪墨軍餉,兵卒欺壓良善、燒殺搶擄,我不懂逢迎,又狠不下心,自是處處碰壁。若是升遷了,反倒惹出麻煩來。”
花秾說著,臉上又浮現出與世格格不入的苦悶。
“我不過是個廢物啊。”
蕭弈捧起茶杯一抿,淡淡道:“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天下紛亂、藩鎮割據、禮崩樂壞的世道。”
聞,花秾如得知音,點頭長嘆道:“天下分崩離析數十年,卑職從出生就見綱常失序,兵禍連連,百姓流離,苦不堪,真不知何日是個盡頭,看了許多書,卻還是無從尋找答案啊。”
蕭弈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興亡交替之理,如今亂極思治,天下興盛……不遠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花秾喃喃地重復著這八個字,瞇著的眼睛驟然睜大,臉上露出震撼之色。
他倏然起身,想要翻找什么,膝蓋撞在桌案,卻連痛都忘了。
“此精辟,一語道破千古興亡之機,如撥云見日,該記下來,記下,紙筆呢?我的紙筆……”
蕭弈遂從行囊中拿出筆墨紙硯。
花秾著急,用茶水研了墨,提筆就埋頭書寫。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
那一筆一劃于他而,就仿佛是某種漫長的絕望之后的一縷曙光,使他眼中浮起了希冀。
蕭弈見狀,對這個生于亂世之人有了更深的一點了解。
過了一小會,花秾停筆,將瞇著的眼睛努力睜大看向蕭弈,帶著求知若渴的神情問道:“蕭校書,你說‘天下興盛不遠了’,此何解?”
“大勢如潮,浩浩蕩蕩,自當順天應人,結束亂世,重建秩序……”
“好,好。”
花秾聽得激蕩,輕聲叫好,邊寫邊記。
筆走龍蛇,待“秩序”二字寫罷,蕭弈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然后呢?”
“天要黑了。”蕭弈抬頭看了眼天色,“時間過得真快。”
花秾一愣,瞇眼看看天色,看看紙上的字,臉上浮起莫名的悲傷。
良久。
“卑職送蕭校書。”
蕭弈卻不走,問道:“開封宵禁,夜路難行,我三人可否借宿于此?”
一瞬間,花秾細縫般的眼睛里卻透出了驚慌與為難之色。
“這……”
蕭弈眼一沉,點點頭,嘆惜道:“看來,你知道啊。”
“卑職……只是猜測。”花秾低下頭,喃喃道:“蕭校書,你……你其實,不是校書郎吧?”
“你不問我昨日為何沒來,看來一開始就知道了?”
“是,今早侍衛步軍司下了書令,有逃犯假冒官員。”
“你打算押我去立功嗎?”
“不不不。”花秾連連搖頭,急道:“我斷不會如此,你絕非惡人。”
“你我只一面之緣,你信我?”
“信!”
“那你也覺得這朝廷無道,濫殺無辜、殘害良善,是嗎?”
“我……”
花秾欲又止。
蕭弈知他怕被牽連,微吁了一口氣,起身一揖,道:“相談甚歡,告辭了。”
暮鼓聲已響,柳溪巷外長街戒嚴,出了門,他還得另尋藏身之處。
還未出門,身后忽傳來了花秾的聲音。
“寒舍鄙陋,若郎君與貴仆不棄,暫住一晚,也是……也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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