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北隅。
蕭弈抬頭看去,眼前大衙壯闊,門懸黑漆木匾,上書“侍衛親軍都指揮司”大字。
入內,走過方五十步的儀衛庭,前面是大堂,梁高丈五,甲士皆著明光鎧,執長戟,目不斜視,氣息沉凝。
繞堂進入一條穿堂長廊,廊頂懸一銅鐘,遇緊急軍情則撞鐘為號,鐘聲可傳半城。
兩側設東西廂房,正連夜忙碌不停,東為籍冊房,二十余軍吏正伏案而忙,西為傳令房,驛卒十六人持節待命。
再往后是議事廳,廳前設階三級。
拾級而上,一推門,偌大的《汴梁城防圖》映入眼簾,禁軍布防、宮城門戶、街巷脈絡清晰可見。
下方長案上置著小木牌,隨手一拿,可指點江山。
坐擁如此巍峨廨房,手握京畿大權,史弘肇的位置,誰不想取而代之?
只看這情景,史弘肇過去之驕蠻跋扈,聶文進此刻之意氣飛揚,蕭弈已深有體悟。
“聶將軍,史二郎帶到了。”
負手站在窗邊沉思的男子回過身來。
與此同時,蕭弈回想著在史德珫書房卷宗上看到的信息,做著比對。
“聶文進,并州軍戶子,世習弓馬,少驍勇,善騎射,初為高祖牙兵,契丹游騎犯境,單騎突陣,斬其酋,由是知名,遷牙將,性黠而好貨利,能屈能伸,可使之親昵幼主……”
聶文進約摸四十余歲,早年戎馬生涯將他一張臉曬成紫棠色,額間一道刀疤斜貫眉骨,頜下滿布短硬虬髯,眼睛很亮,透著魯莽大漢的直爽坦誠,不像情報里寫的“性黠”,但野心的光還能從中閃現。
他紫袍的領口敞開著,外罩一件赤褐色皮甲,兩肩甲片各綴著一塊黃銅護肩,更顯魁梧。
蕭弈判斷,這是一種刻意的裝扮,在年輕天子面前彰顯他的武人風范,與李業、蘇逢吉區分開來。
這人演技很好。
該是個天生的演員,怪不得史弘肇派他臥底在皇帝身邊。
孟業上前幾步,附耳低語。
聶文進聽罷,目光緊盯在蕭弈身上,帶著審視、懷疑和毫不掩飾的壓迫感。
“史德淵?”
“蕭弈見過聶將軍,我是宰相李公崧的養子,被史家抄沒,賜婢名小乙。”
蕭弈自知過于出挑的氣質一直以來帶來了許多麻煩,今夜務必徹底解決此事。
另一方面,這也是個機會,讓他有了利用的價值。
孟業不屑一笑,自尋了一張小凳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
哪怕是李業的親信,一個青袍押官這般作派,有些放肆了。
蕭弈留意到,聶文進余光一瞥,眉頭似微微一皺。
“史弘肇殺李氏闔族,加我婢名……”
說到這里,片刻的失神之后,他情緒有了些不同。
“堂堂男兒,被驅使如賤隸,呵,我的命不值錢?且看今史弘肇血濺五步,伏誅于將軍劍下!是我的命賤,還是他的命不值錢?!將軍是為我報仇的恩人,斬殺史弘肇,殺得好!殺得痛快!殺得大快人心!”
話到最后,他眼中已滿是痛快之意。
仿佛帶著小乙的悲苦、帶著李昭寧的憤怒,因他感同身受到了那些情緒。
甚至,他與聶文進對視,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痛快。
屈居于史弘肇之下,忍無可忍,一刀將其斬殺的酣暢淋漓,這一刻,蕭弈為聶文進共鳴、喝彩。
聶文進不由得笑了。
斬梟雄、坐高堂、握重權,大丈夫生當如是。
這是他最得意之事,如何能不意氣風發?
蕭弈趁熱打鐵,迅速道:“將軍常出入史府,該有所了解,史德淵癡肥遲鈍,怯懦猥瑣,終日埋首春宮,絕非是我。史弘肇若有我這樣的兒子,又豈會常拘府內,恥見外客?他配有我這樣的兒子嗎?呸!”
聶文進抬手止住他的話,斷眉一擰,只吐出兩個字。
“樞印。”
“好?!?
蕭弈適可而止,直入正題。
“當夜,我確實見到史德珫到書房拿了東西。史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只有他與張滿屯逃出,無數禁軍盯著,東西不可能憑空消失……”
“所以是你?!泵蠘I插話道:“史德淵,你帶走了樞印?!?
這人眼神有些陰翳,該是已后悔帶他來見聶文進。
后悔也晚了。
“我若是史德淵,早召集史府舊部殺出城了?!?
蕭弈斬釘截鐵地反駁,繼續說出自己的推斷,道:“因此,只有一個可能——樞印落在了當日包圍史府的某個禁軍兵將手中?!?
聶文進微微瞇眼。
蕭弈敏銳察覺到他的神態變化,知這是個明白人,放心不少。
“胡亂語,找死!”孟業猛拍桌案,殺氣畢露,叱道:“你騙我,你說帶你來見聶將軍,你便說出符印下落……”
“我正在說?!?
蕭弈反而愈發鎮定,孟業越怒,越說明事態嚴-->>重,才會緊張、生氣。
果然,聶文進道:“讓他說完?!?
“史弘肇在軍中經營多年,禁軍根基深厚,他麾下任何一個部將,都遠遠比一個弱冠之年的史二郎更能造成威脅。將軍匡扶陛下,撥亂反正,振興漢家社稷只在一步之遙,萬不可疏忽大意,仔細想想吧,未經世事的紈绔和深耕禁軍多年的將領,誰拿走符印的可能更大?”
蕭弈適時地停了下來,靜待聶文進的反應。
首先,看到了一雙充滿質疑的眼。
不愿相信很正常,但他說的是事實,至少可能性非常高。
退一萬步,就算他是史二郎,現在人已經捉到了,殺不殺都不造成風險。
站在聶文進的角度想,最大的風險依舊是符印落在領兵大將手里,那就可能政變失敗、死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