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校園仿佛浸在一團巨大的情緒里――那是名為離別的霧,看不見摸不著,卻稠得化不開,悶在心里發沉。
這霧,濡濕了宿舍樓下最后幾聲擁抱的叮嚀,讓合影時咧開的笑容都帶了些許咸澀。
它懸在餞行的杯沿上,混著酒氣,讓平日里的玩笑話都變得鄭重其事。
就連林蔭道上的陽光都穿不透它,只在地上投下斑駁而恍惚的光影,仿佛每一片葉子都在挽留。
腳步變得遲疑,目光總想多停留一刻,將這熟悉的一切更深地刻進記憶里,好對抗即將到來的、巨大的空曠。
林蔭道兩旁繁茂的梧桐,往日是喧鬧的見證者,此刻在微風中卻也沉默了許多,只在偶爾漏下幾縷被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斑駁光影,晃動著畢業季特有的恍惚與不確定。
布告欄上,嶄新的海報急切地覆蓋著舊日的痕跡,各種畢業典禮通知、房源信息、求職廣告交織粘貼,像一場喧鬧而凌亂的終場預告。
拖著行李箱的輪子聲“碌碌”地不時劃過靜謐的路面,這聲音混雜著或高或低的道別聲、合影時強裝歡笑的“茄子”聲、以及終于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所有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飄蕩在初夏溫潤的空氣里,讓六月的暖風也帶上了一絲黏稠的、告別的滋味。
這間朝夕相處了四年的宿舍,門牌號“309”的漆跡已然有些模糊,此刻更像一個即將被清空的、盛滿青春的記憶容器。
往日堆滿書本、雜物、零食袋的公共區域,此刻顯得空蕩了不少,只余下一些帶不走的、或是心存留戀不愿馬上帶走的物件:蘇曉掛在門后的卡通掛布,邊角還沾著大一那年宿舍文化節的貼紙;楊桐桐留在書架上的幾本舊專業書,扉頁寫著彼此借閱時的留;陳靜落在桌角的半塊橡皮,還帶著顏料染過的淡藍色痕跡――
它們無地散落著,像被時光遺落的碎片,訴說著一段共同歲月的終結。
空氣里,除了固有的、混合了護膚品和書本油墨的生活氣息,更多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停滯感,仿佛時間在這里也變得躊躇,不忍向前。
拾穗兒安靜地坐在自己靠窗的床沿,她的鋪位已經整理得近乎肅穆。
一個洗得發白、邊角有些磨損的帆布背包,和一個看起來經歷了不少風雨、顏色暗淡的拉桿箱,就是她全部的行裝。
這簡潔,與室友蘇曉床邊那幾個塞得鼓鼓囊囊、印著卡通圖案的行李箱,與楊桐桐桌上那精心打包的一摞摞專業書籍,與陳靜墻角那捆好的畫筒和顏料箱,形成了鮮明對比,透著她一貫的、目標明確的利落。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疊放整齊的床單,那是她從家鄉帶來的粗棉布,用了四年,布料已被漿洗得異常柔軟,泛著舊舊的白,就像她本人,被歲月和知識溫柔打磨,愈發顯得溫潤,然而骨子里的那份從戈壁風沙中帶來的韌勁,卻絲毫未減。
指尖劃過床單上細微的紋路,忽然想起大一剛來時,蘇曉笑著說這布“老氣”,轉頭卻幫她一起把床鋪得平平整整;想起無數個清晨,陽光透過窗戶落在這布上,她們蜷在各自的被窩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今天的課、晚上的飯,日子慢得像這床單上的棉線,細細密密,織滿了尋常的溫暖。
沉默在小小的空間里蔓延,像漸漸上漲的潮水,淹沒了幾次欲又止的唇。終于,蘇曉動了,她放下一直無意識捏在手里的礦泉水瓶,幾乎是沖了過來,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住了拾穗兒,力道大得讓兩人都微微晃了一下。
“拾穗兒……”
聲音像是從被淚水浸泡的海綿里擠出來,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濃重的哭腔,滾燙的眼淚迅速濡濕了拾穗兒肩上那薄薄的衣衫,烙鐵般燙在她的心上。
“……真舍不得你回戈壁去……那么遠,那么苦……以后,以后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想見就見嗎?想說話就能找到人嗎?”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戳破了房間里勉強維持的平靜。
楊桐桐猛地別過臉去,望著窗外,指尖卻快速而用力地擦過眼角;陳靜低下頭,長發垂落遮住了側臉,只有微微聳動的肩膀泄露了情緒。
離別的愁緒,如同被打翻的香水,瞬間濃郁到令人窒息,充盈了屋子的每個角落,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拾穗兒的心被這股力量揪得生疼,眼眶迅速發熱,視線模糊起來。但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垮掉。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翻涌的酸楚硬生生壓回心底,化作更輕柔的力量。
她抬起手,一遍遍,一下下,穩定而溫暖地拍著蘇曉因哭泣而顫抖的背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戈壁雨后清朗的天空,輕快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堅定:“傻曉曉,當然能啊!”
她甚至試圖讓語調上揚,帶上一點笑意,“你看現在,通訊多方便。電話,隨時都能見到活蹦亂跳的我。我會天天、天天給你們發戈壁的‘實況轉播’――早晨初升的太陽怎么把沙丘染成金紅色,傍晚的落日如何像燃燒的火輪墜入地平線,夜里……夜里那里的星星,又多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鉆石在黑絲絨上,亮得簡直像是假的,感覺一伸手就能摘下來……”
她頓了頓,眼神越過蘇曉的肩膀,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片遼闊的天地,語氣里注入了一種自然而然的鄭重與溫柔,“等你們有空了,一定,一定要來!我帶你們去看真正的戈壁,不是想象中只有荒涼的那種,去看……我將要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學校。晚上,我們就在星空下點起篝火,烤羊肉,喝奶茶,我給你們指,哪顆是北斗星,哪顆是牛郎織女……那里的風,唱歌的聲音都和這里不一樣。”
她描繪的畫面,帶著戈壁特有的蒼涼壯闊與質樸生機,像一陣強勁而新鮮的風,稍稍驅散了彌漫在室內的離愁別緒。
楊桐桐轉過頭,已經恢復了平日里那種帶著分析性的冷靜,只是微紅的眼角暴露了她:“說定了。等我手頭這個項目忙完,第一個假期就去。拾穗兒,你得給我準備好最甜的沙棗,不然我可不下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