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口,是金川村頭頂懸著的一把“沙刀”,更是橫在村民與家園之間的生死關。
這里是風沙侵襲村子的必經之路,常年狂風不止,最大時能把成年漢子吹得腳跟打飄,連扎根幾十年的沙.棘叢都能被連根拔起。
人站在這里,需得微微弓著身子,腳趾用力摳進松散的沙地,腰桿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狂風卷著沙礫,發出凄厲的呼嘯,像無數只餓狼在暗夜中嘶吼,打在臉上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在扎,疼得人眼淚直流,卻連閉眼的功夫都不敢有――稍不留神,沙子就會鉆進眼睛、鼻孔,甚至嗆進喉嚨,火辣辣地灼痛。
天地間一片昏黃,連正午的日光都被飛揚的沙塵濾得黯淡無光,遠處的沙丘在風沙中若隱若現,如同蠕動的巨獸,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吞噬村莊和田地。
周虎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疤痕,那是常年與風沙、農活打交道留下的印記。
此刻,他的皮膚上沾滿了沙粒,汗水順著肌肉的溝壑淌過,沖出一道道泥痕,卻很快被狂風烘干,只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像撒了層細鹽。
他站在一處沙丘頂端,瞇著被風沙吹得通紅腫脹的眼睛,緊蹙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死死盯著流沙的動向――最近幾場風,已經把風口的沙線又往村里推進了十幾米,村東頭那幾畝祖輩傳下來的水澆地,已經被流沙吞了半畝,地里的麥苗剛冒芽就被埋得無影無蹤。
再不加阻攔,用不了多久,整個村子都可能被沙海吞沒。
“兄弟們!沙魔就在眼前!”
周虎猛地一揮手,聲如炸雷,穿透呼嘯的風吼,震得身邊的沙粒簌簌往下掉,“今天,咱們就用這草袋子,給它砌一道過不去的坎!守住風口,就是守住咱們的家,守住咱們的田,守住咱們子孫后代的活路!開工!”
話音未落,早已整裝待發的村民們便齊聲應和,聲音在狂風中雖有些散亂,卻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像一團火,在昏黃的風沙中燃燒。
這場風口阻擊戰,沒有先進的設備,沒有充足的補給,只有村民們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一堆堆從村里各處搜集來的沙蒿草、麥秸,以及心中那股不服輸、不認命的韌勁。
阻擊戰的根基,首先在于這成千上萬個草袋。打谷場一側,早已被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儼然成了臨時的草袋作坊。
以王嬸為首的婦女們,成了這里絕對的主力――她們心靈手巧,擅長編織、捆扎這類細致活,平日里圍著灶臺、田地轉,此刻卻成了構筑防線的“后勤兵”,手中的草稈,就是她們對抗風沙的“武器”。
她們就地取材,用的是村里歷年積存下來的沙蒿草和麥秸。沙蒿草耐旱、韌性極好,就算被風沙吹打、日曬雨淋,也能挺上大半年;麥秸干燥、質地堅硬,填充在草袋里,能讓墻體更穩固。
但這些草稈大多長短不一、粗細混雜,還沾著泥沙和干枯的葉片,需要先進行分揀、理順、拍打干凈。
婦女們圍坐成一個個圓圈,膝蓋上放著一堆草稈,雙手飛快地忙碌著,把過長的截斷,過細的挑出,枯葉和泥沙隨手撣掉,只留下粗細均勻、長度相當的草稈備用。
她們的動作麻利,指尖翻飛間,雜亂的草稈就變得整整齊齊。
分揀完畢,編織便正式開始。只見王嬸拿起一把理順的草稈,先將其分成均勻的兩股,交叉放在腿上,然后左手緊緊固定住交叉點,右手拿起另一根草稈,以經緯交織的方式,熟練地穿插、纏繞。
她的手指粗糙、布滿老繭,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有些變形,卻異常靈活,每一次穿插都精準到位,每一次纏繞都緊實有力,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太緊會把草稈勒斷,太松又不結實。
“左手壓兩股,右手挑一股,繞兩圈再拉緊,這樣編出來的袋子才結實,經得住風沙吹、流沙壓!”
王嬸一邊編織,一邊給身邊的年輕媳婦們傳授技巧,嘴里還不停念叨著,“收口的時候要多纏兩圈,再打個死結,不然裝沙子的時候容易散,到了前線就是白費功夫!”
旁邊的春杏學得格外認真,她剛嫁過來沒多久,還是第一次參加這么大規模的護村行動。
她的手指還很嬌嫩,沒一會兒就被粗糙的草稈勒出了一道道紅痕,有的地方甚至滲出血絲,鮮紅的血珠沾在枯黃的草稈上,格外刺眼。
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草稈上,打濕了一小片,被風一吹,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可手上的疼痛卻絲毫未減,像有無數根小針在扎。
她咬了咬牙,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破舊的布條,笨拙地纏繞在手指上,勒緊了些,又繼續埋頭編織。
她不敢停,看著身邊的王嬸、劉嫂們都在飛快地干活,看著遠處風口昏黃的天色,心里急得不行――她知道,前線的爺們兒正等著這些草袋救命。
“春杏,歇會兒吧,別把手指頭磨壞了?!?
王嬸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停下手里的活,想讓她緩一緩。
春杏搖搖頭,嘴角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聲音有些沙?。骸皼]事王嬸,我能堅持。
多編一個袋子,前線的爺們兒就多一份保障,咱們的家就多一份希望?!?
她說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些,哪怕每動一下,手指都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硬是沒掉下來。
楊彤彤和陳靜雖然已經離開,但她們留下的“提高編織效率”的小技巧,早已被婦女們熟練掌握。
比如先用木槌將麥秸稍微捶軟,編織時不僅更省力,還能讓草袋的結構更緊密,不容易松散;
把草稈按顏色分類,編出來的草袋不僅整齊劃一,還能在鋪設時區分不同區域,方便后續加固。
這些小小的技巧,看似不起眼,卻讓婦女們的編織效率提高了不少。
整個作坊里,彌漫著干燥的草香和淡淡的汗味,伴隨著“沙沙”的編織聲、草稈碰撞的“噼啪”聲、偶爾傳來的低語鼓勁聲,形成一種艱苦卻充滿力量的韻律。
編好的草袋,一個個飽滿、結實,長約一米、直徑半米多,像一個個金色的圓筒,很快就在旁邊堆積起來,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小的金山,承載著全村人的希望。
“快些,再快些!”
王嬸一邊手上不停,一邊給姐妹們鼓勁,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前線的爺們兒等著咱們的‘彈藥’呢!
咱們多編一個袋子,風口就多一分安穩,村里的田就多一分希望!孩子們還等著在田埂上跑呢!”
編好的草袋,需要立刻運往幾里外的風口前線。
這段路,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路”――路面松軟,深一腳淺一腳,每走一步都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狂風裹挾著沙礫,迎面撲來,讓人呼吸困難,連睜眼睛都困難;
更危險的是時不時出現的流沙坑,表面看起來和普通沙地沒兩樣,一旦踩進去,半個身子都會陷進去,越掙扎陷得越深,得好幾個人合力才能拉出來。
別說車輛,就連手推車都推不動,輪子一沾沙就陷,所有的草袋,都只能靠人力搬運。
青壯勞力們,包括一些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自發組成了運輸隊。
他們找來粗糙的木杠,每根木杠足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細,扛在肩上沉甸甸的,壓得肩膀生疼。
兩人一組,用木杠穿過草袋兩端的繩套,一前一后,喊著簡單的號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地上。
趙鐵柱和王強一組,兩人都是村里有名的壯實漢子,渾身是勁。
此刻,他們每人肩上扛著一根木杠,中間吊著兩個草袋,加起來足有百十來斤,沉甸甸的重量壓得木杠彎成了一個弧形,也壓彎了他們的腰,兩人的身子都弓成了蝦米狀,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脖子上的肌肉緊繃著,每走一步都顯得格外吃力。
腳下的沙子松軟,腳踝每次都會陷進去半尺深,拔出來時要費九牛二虎之力,鞋底沾滿了沙,又沉又滑。
汗水順著他們的鬢角、下巴滴落,砸在沙地上,瞬間就被干渴的沙地吸收,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只有衣衫上析出的白堿,越來越厚。
“嘿喲……走!嘿喲……挪!”
兩人齊聲喊著號子,聲音沙啞卻有力,步伐艱難卻異常堅定,一步步朝著風口的方向挪動。
趙鐵柱的肩膀被木杠壓得通紅,甚至磨破了皮,沙粒沾在傷口上,鉆心地疼,他齜牙咧嘴地忍著,硬是沒吭一聲。
他只是時不時停下來,把木杠在肩膀上換個位置,用粗糙的手掌揉一揉被壓得發麻的肌肉,又繼續往前走。
“柱子哥,要不咱歇會兒?”
王強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感覺肺都要炸開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趙鐵柱搖搖頭,抹了把臉上的沙和汗,露出一口白牙:“歇啥?前線等著用呢!早一分鐘送過去,周虎他們就能早一分鐘筑墻!多耽誤一分鐘,村里的田就多一分危險!”
隊伍排成一條蜿蜒的長龍,在沙丘之間艱難而執著地向前移動,像一條不屈的巨龍,在沙海中穿行。
有的漢子獨自一人扛著一個草袋,雖然重量輕了些,但路程遠、風沙大,同樣累得夠嗆,走幾步就喘口氣,卻始終沒有放下肩上的草袋;
幾個半大的小子,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兩人抬著一個小號的草袋,步子雖小,卻異常堅定,小臉憋得通紅,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卻沒人喊累,沒人退縮――
他們看著父輩們為了守護家園拼盡全力,心里也憋著一股勁,想為村子出一份力。
走到半路,一陣狂風突然襲來,風速瞬間增大,卷起的沙礫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幾個扛著草袋的漢子差點被吹倒,腳步踉蹌著,死死抓住肩上的木杠才勉強穩住。
“蹲下!抓緊草袋!”
周虎派來接應的隊員大聲喊道,聲音在狂風中勉強傳遞開來。
大家立刻蹲下身子,雙手緊緊抓住草袋或木杠,把身子壓得更低,任憑風沙打在背上、頭上,疼得鉆心。
風沙過后,每個人都成了“土人”,頭發、眉毛、胡子上都沾滿了沙粒,嘴里、鼻孔里也全是沙土,吐一口唾沫,里面都帶著沙礫,牙齒磨得咯吱響。
但沒人抱怨,只是簡單地拍了拍身上的沙,揉了揉被風沙打紅的眼睛,又扛起草袋,繼續往前走,腳步比之前更加堅定。